白煜田的归来,以及他带回来的“贡士”功名,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鹿家所有人的心口上。鹿三位自那以后,病情便时好时坏,整日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而鹿承祖,则像是被抽掉了主心骨,除了每日喝闷酒,就是对着那片停工的药材铺地基发呆。
人心散了,气也泄了。
然而,烂泥里,也总能拱出不甘心的毒笋。
这天,一个鹿家的远房族侄,从县城里回来,给鹿三位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县衙里管地籍的孙师爷,因为赌钱,欠了一屁股的债,正在四处找门路弄钱。
一直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鹿三位,听到这个消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丝光。他屏退了下人,只留下鹿承祖一个人在房里。
“承祖,”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声音嘶哑得像是破了的风箱,“你还记不记得,西坡地那档子事?”
鹿承祖点了点头,脸上一片屈辱:“怎么不记得?姓白的逼着咱们交租子,那口气,我到现在还憋着呢!”
“好,这口气,爹给你出了。”鹿三位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潮红。“你现在就去,从账房里,取出一百两银子。五十两,拿去给那孙师爷,让他帮咱们做一张西坡地的‘旧地契’,地契上的年头,要往前倒个三十年,就说是咱们鹿家从一个绝户手里买下的。另外五十两,你去县城里,找那个专刻官印的王麻子,让他给咱们仿一个前朝的‘关中府’官印,盖在那地契上。”
鹿承祖听得目瞪口呆:“爹,您……您这是要……”
“伪造地契!”鹿三位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厉。“白煜田不是认官府的文书吗?好!咱们就给他一份官府的‘文书’!有了这份地契,那西坡地,就名正言顺地是我鹿家的私产!我看他还拿什么跟我讲道理!到时候,不光是不用交租子,我还要把那些租了地的泥腿子,一家一家地,都给我从地里撵出去!”
鹿承祖被父亲这番疯狂的计划给惊住了,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病态的兴奋。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白煜田在“铁证”面前,目瞪口呆、无计可施的样子。
“好!爹!我这就去办!”
不出十日,一张做旧得跟真的一样的地契,就送到了鹿三位的手上。那地契用的桑皮纸,颜色泛黄,边角还有几个被虫蛀过的小洞。上面的字迹,是用褪了色的旧墨写的,更绝的是那方鲜红的官印,无论是字形还是缺损的边角,都跟真的一模一样。
鹿承祖拿着这张地契,领着几个家丁,又耀武扬威地出现在了西坡地的地头上。
“都给我停手!”他冲着正在地里锄草的王老汉等人吼道,“这西坡地,是我鹿家的私产!有地契为凭!从今天起,这地,我们鹿家要收回来了!你们这些占着地的,赶紧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说着,他便将那张伪造的地契,像一面旗子似的,在众人面前展开。
乡邻们都吓傻了。他们不识字,但那张写满了字、盖着红印的纸,看着就吓人。白纸黑字的东西,在庄稼人眼里,那就是天。
“鹿……鹿少爷,这……这不能够啊!白先生当初说了,这地是公家的……”王老汉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白先生?白先生说了算,还是这官府的地契说了算?”鹿承祖得意地拍着那张纸,“识相的,就赶紧走人!要是不识相,就别怪我叫人来,把你们地里的麦苗,都给你们拔了!”
乡邻们彻底慌了神,一个个丢下锄头,就往白家跑去,像是去寻主心骨。
白煜田正在族堂里,听着周秀才讲新开的算术课。听到消息,他没慌,只是让白承业去把那些慌了神的乡邻都请到族堂里来,安抚住他们。然后,他才不紧不慢地,也往西坡地走去。
他到的时候,鹿承祖正被一群不知所措的乡邻围在中间,脸上满是不可一世的嚣张。
“白先生,你来得正好!”鹿承祖一看到他,立刻就举起了手里的地契,“你来看看!这是我们鹿家的地契!前朝的官印盖着呢!这西坡地,到底是谁家的,今天,咱们就当着乡亲们的面,把它说个一清二楚!”
白煜田没有去看他那张得意的脸,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那张地契上。
他走上前,仔仔细细地,把那张地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看得极慢,极认真,连一个标点,一个印章的缺角,都没放过。
鹿承祖的心,不知为何,竟有些发虚。
许久,白煜田才抬起头。他脸上没有什么愤怒的表情,反而,是带着一丝古怪的、近乎于怜悯的笑意。
“承祖侄儿,你这张地契,做得……倒真是下了一番苦功。”
他没有直接说地契是假的,反而先夸了一句。这让鹿承祖心里更加没底了。
白煜田从怀里,也掏出了一张纸。那不是什么地契,而是他当初从县衙里请回来的那份,盖着本朝县太爷官印的,关于“荒田分配”的官府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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