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腊月,凛冬已至。距离杨玄感兵败授首已过去近两月,黎阳城在经历那场短暂的动荡与血腥清洗后,如同一个被狠狠抽打过的牲口,喘息稍定,便又被迫套上辕轭,继续为帝国战争机器输送血液。毕竟,远在东都的圣人并未放弃第三次东征的念头,黎阳仓这座天下第一粮仓,依旧是维系辽东战事最重要的命脉节点。城内外的漕运并未停歇,反而因前线需求与严冬将至的运输窗口期而显得更加忙碌,只是空气中多了几分肃杀与紧张。
街道上,人流渐渐恢复,商铺大多重新开张,叫卖声此起彼伏,试图驱散政治恐怖带来的寒意。但仔细看去,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眼神中带着警惕,交谈声也压低了许多。巡逻的兵卒数量明显增多,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目光冷峻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杨逆”余孽的角落。
高鉴与张定澄牵着马,行走在黎阳城略显拥挤的主街上。他们刚刚添置了一些御寒的冬衣——粗糙但厚实的棉袍和新的范阳笠,以抵御越来越刺骨的寒风。连日奔波,风餐露宿,两人都清瘦了不少,但眼神却愈发锐利。高鉴的锐利中透着沉稳与洞察,而张定澄的变化尤为明显。家变与血战的惨痛经历,如同最残酷的淬火,将他身上那份农家青年的质朴和冲动狠狠锻打。那份沉默不再是单纯的木讷,而是多了一种沉甸甸的、压抑后的冷硬与审慎,使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成熟,眉宇间时常笼罩着一层与他年纪不符的、思索般的阴霾。
然而,在这座刚刚经历动荡、人人自危的城市里,两个牵着马、面容陌生,终究显得有些惹眼。他们不像寻常商旅,也不像投亲访友的士子,更与周围那些为生计奔波的本地人格格不入。
几乎是在他们进入城区后不久,高鉴那经过国子监历练和生死逃亡磨砺出的敏锐直觉,便捕捉到了那若有若无的窥视感。如同背后粘上了一丝冰冷的蛛丝,挥之不去。
他不动声色,借着在一个卖陶器的小摊前驻足问价的时机,眼角的余光飞快地向后扫去。人流熙攘,但他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一个穿着半旧羊皮袄、头戴破毡帽、身形精瘦的汉子,正假装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子前徘徊,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他们这边,尤其是他们牵着的马匹。
还有另一个,蹲在街角一个修补铁器的铺子旁,裹着脏兮兮的棉袄,双手袖着,看似在晒太阳打盹,但那偶尔掀开眼皮缝隙中漏出的精光,却准确地落在他们身上。
“定澄,”高鉴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倾向张定澄,仿佛在仔细端详一个粗陶碗,“有人跟着我们。至少两个,一个戴破毡帽的在右后,一个蹲在左前街角。”
张定澄的身体几乎是本能地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就要向藏在棉袍下的刀柄摸去,那股源自血海深仇的戾气几乎要冲破瞳孔。然而,这一次,那冲动只是一闪而过。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只是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锐利,慢慢的眼神也恢复寻常。数月来的颠沛流离,尤其是高鉴一路上的言传身教与那本《春秋公羊》带来的潜移默化,开始显现效果。他学会了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冲动只会带来更大的危险。
“看到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冷静,“像是盯梢的老手。”
“别动。”高鉴低声道,“城中耳目众多,不可妄动。他们只是跟着,尚未动手。”
他放下陶碗,拉着张定澄,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那两道目光果然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保持着一段不易察觉的距离。
高鉴心中飞快盘算。在城中,对方大概率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抢劫或行凶,毕竟巡逻的官兵不是摆设。但自己和张定澄牵着两匹马,目标太大,想要在人生地不熟的黎阳城中彻底甩掉这些显然熟悉地头的地头蛇,绝非易事。放弃马匹?绝无可能。在这乱世,马匹是至关重要的脚力和资产,也是他们未来重要的依仗。
那么,剩下的选择就不多了。
“走,找客栈。”高鉴做出决定,声音沉稳,“找一家看起来规整些、临近主干道的。先住下,静观其变。”
张定澄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表示明白。他没有再问“为什么不一劳永逸地解决他们”之类的话,而是开始学着高鉴的样子,用更加理性的目光观察街道两侧的店铺,评估着哪些客栈位置更佳,既利于观察,也便于在必要时应对或撤离。这种转变细微却深刻,表明他正努力将复仇的怒火转化为生存的智慧。
他们不再漫无目的闲逛,转而刻意寻找起客栈。黎阳作为漕运枢纽,客栈业本就发达,虽然经历了动荡,但仍有不少还在营业。高鉴避开那些过于偏僻简陋的,最终选中了一家名为“悦来居”的客栈。这家客栈门脸不算最大,但位置不错,就在一条相对热闹的街道旁,门口挂着还算干净的幌子,进出的人流也稍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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