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十三年的初春,寒意依旧料峭,贵乡城却比往年任何一个正月都要喧嚣。车骑将军府那纸墨迹淋漓的《唯才是举令》,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早已扩散至武阳郡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隐隐传向了邻郡。无数颗原本沉寂或不得志的心,被那“焚荐书于庭,悬素帛于门,惟才是举,不问宿怨”的铿锵誓言搅动得难以安宁。
袁明和,字昭宁,便是这无数颗心之一。
他蜷缩在贵乡城西市一间名为“墨香阁”的书铺后堂,借着从糊窗桑皮纸破洞透进来的、吝啬的天光,奋力抄写着手中的《开皇律》。手边是厚厚一叠已经抄完的《孟子》,墨迹未干,散发着清苦的气息。他的手指因长年累月的握笔和寒冷,指节有些粗大,微微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一身洗得发白、打了数个补丁的靛蓝儒衫,虽浆洗得干净,却难掩其下的清贫。
他是本地人,家中也曾是耕读传家的小康之门,然则大业年间,征敛无度,地方豪强侵夺,家道便如风中残烛,迅速败落。父母相继郁郁而终,留给他的,唯有几箱书籍和一身不算顶尖的经学功底。为求生计,也为了能继续亲近书本,无奈来到这书店中打工抄书,在这墨香阁中,靠着为店主抄书换取微薄的薪俸和一方栖身的角落。
抄书,并非雅事,乃是为稻粱谋的苦役。店主为牟利,要求抄写的书五花八门,并不限于士子必读的儒家经典。上至《道德》、《南华》,下至《齐民要术》、《水经注》,乃至医卜星相、律令格式、算经工巧,只要有人买走一本,袁明和便得抄。
如此一来,袁明和虽于经义钻研上,因无名师指点、无暇深究,算不得精深,未能如那些世家子弟般专攻一经,博取功名,却也囫囵吞枣般,涉猎了诸多杂学。尤其是这《开皇律》与《九章算术》,因官府文书、民间田契诉讼常用,需求颇大,他抄了一遍又一遍,许多条文、算法,竟比某些专攻此道的吏员还要熟稔。天文之书,则因偶尔道士需要,也抄过几卷,略知皮毛。
此刻,他正抄到《九章》中的“商功”篇,笔下计算着堆垛粮米的体积,心中却有些神思不属。耳中听着前堂店主与熟客的闲聊,话语间离不开的,便是那二月初一、车骑将军府即将举行的“征辟取士”。
“……听说没有?昨日又有十几拨人马进城,看打扮,多是寒门子弟,甚至还有穿着麻鞋、背着行囊徒步而来的!都是奔着那‘唯才是举令’来的!”店主的声音带着几分生意人的兴奋,人多,意味着潜在的顾客也多。
“可不是嘛!这高将军,手笔不小啊!听说军中前几日也搞了什么大比武,还要考笔试!啧啧,这世道,当兵吃粮都得会写字了?”一个粗犷的声音回应道。
“此乃乱世英主之象也!”另一个略显文绉绉的声音接口,“不重虚名,唯求实干。只是不知,这取士之题,会考些什么?若还是经义策论,吾等寒门,如何能与那些累世经学的世家子相较?”
“管他考什么!总归是个机会!俺邻居家那个二小子,之前在郡中当差,没钱没关系,整天浑浑噩噩。这次大比武,据说表现得不错,有望被提拔了!这高将军,看来是动真格的!”
话语声断断续续传来,像是一只只小虫子,钻入袁明和的耳中,挠着他的心。他放下笔,轻轻呵了呵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目光落在自己刚刚抄写的一行算式上。“……置米堆下广,倍之,加上广,以高乘之,又以袤乘之,六而一……”
这些在士林眼中被视为“小道”、“末技”的学问,真的能成为晋身之阶吗?那《唯才是举令》中虽言明“不通晓兵策而曾辱于行伍,明达吏治而见弃于州郡”皆可自陈,但具体考校何种“才”,却语焉不详。他袁明和,一介抄书匠,经义不算精通,诗赋更是平平,所恃者,不过是这些旁人不屑一顾的杂学罢了。
去,还是不去?
去了,若考题仍是传统的经义文章,他必然名落孙山,徒惹人笑;若不去,这可能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能够凭借自己这些年“无用之功”改变命运的机会。那“不问宿怨”、“惟才是举”八个字,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虽微弱,却诱人。
他想起昨日路过郡守府前广场,看到匠人正在搭建巨大的芦棚,据说便是考试之所。车骑将军府的亲卫骑兵,甲胄鲜明,往来巡逻,戒备森严。那种肃穆而郑重的气氛,绝非儿戏。高将军对此事的重视,可见一斑。
心中天人交战良久,直到窗外暮色四合,店铺打烊,前堂归于寂静。袁明和点燃了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灯光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从床铺下摸索出一个旧木匣,打开,里面是几串平日里省吃俭用存下的五铢钱。他数了数,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大半,只取出一小串,攥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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