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的冰棱滴着水珠,在牛场青石板上敲出脆响。
杨靖哈着白气搓手,靴底碾过半融的雪块,眼尾还带着昨夜没睡透的血丝——自打昨夜那把火烧了取缔令,他就没合过眼。
靖子,刘叔来了。王念慈的声音从牛棚里飘出来,她正踮脚给老黄牛添草料,蓝布衫袖口沾着草屑,发辫上还别着根算筹当发簪。
杨靖转头就见刘会计抱着账本从雪地里钻过来,蓝布封皮上的薄雪化了半边,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墨迹,像块浸了墨的年糕。
昨儿后半夜我把各屯流水对了三遍。刘会计把账本往草垛上一搁,指节敲得封皮咚咚响,东屯李二婶换盐的鸡蛋,西头老周家修犁的铁钉,笔笔都在。他推了推裂了道缝的眼镜,可就怕有人不看账,只听风。
杨靖摸出根旱烟点上,烟圈裹着他紧绷的下颌线:马德海那老狐狸,烧了他的令,他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踢了踢脚边的冻白菜,火是点了,可灰里还藏着火星——他准得拿账目做文章,说咱们是嘴上抹蜜,账里塞蛆。
王念慈把最后一捆干草扔进食槽,转身时牛尾巴扫了她后背一下,她也顾不上拍:我今早去供销社,听赵主任说有外屯的人来打听,问咱们商盟的布票是不是偷的,工分是不是虚的。她攥紧算筹,指节发白,张婶家的二小子都跟着瞎琢磨,说他爹挖河泥换的棉花,咋没见着布?
话音未落,牛场木门一声被踹开。
铁蛋姑裹着身大花棉袄冲进来,腰间的竹篮晃得叮当响,里面还塞着半棵没卖完的白菜:杨靖!
那马瘸子派了俩二流子在北屯嚼舌根呢!她往地上啐口唾沫,商盟的账是杨靖拿嘴写的,你要信他,不如信老母猪上树
杨靖把烟杆往鞋底一磕,火星子溅在雪地上滋滋响:果然。他弯腰抓起账本,封皮上的水痕在指腹压出个月牙印,那就把火星子揪出来晒。
三日后,晒谷场开明账大会——红账记工分,绿账护牛群,蓝账跨屯走,一笔一笔当众算!
刘会计的眼镜片突然闪了光,他猛地一拍大腿:对!
我把各屯账册按颜色分了,红的是本屯工分,绿的是牲口草料,蓝的是跨屯交易,再做本总汇本,谁想看哪笔,当场翻!他掏出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画着分类图,昨儿半夜我给王老师看了,她说还能编段快板——
错一厘,全屯揪!王念慈突然脆生生接了句,眼睛亮得像雪地里的冰凌,我带着妇女队练了一宿,铁蛋姑你明儿去菜市口,就喊你家孩子拾粪换的布,就记在这一页
铁蛋姑把竹篮往地上一墩,白菜骨碌碌滚到杨靖脚边:中!
我这就去西屯,拿秤杆敲着锅喊——谁要再信那瘸子的屁话,我拿白菜帮子抽他!她说着转身要走,又回头冲杨靖挤眼,哎你说,我要是把账本绑扁担上巡街,是不是更威风?
三日后的晒谷场,日头刚爬上树梢就挤满了人。
杨靖站在草垛搭的高台上,脚边堆着三大摞账册:红的像火,绿的像草,蓝的像天。
刘会计戴着顶新棉帽,帽子耳朵没系,摇摇晃晃站在他旁边,手里的铜铃铛被攥得发亮。
东屯张大山家!刘会计一摇铃铛,声音像敲铜锣,三月初九,张大山挖河泥三车,换布票五尺,棉花二斤——可对?
张大山挤到台前,脸红得像喝了二锅头,我家那五尺蓝布,我媳妇昨儿刚给娃做了条棉裤!他突然一拍大腿,哎我前儿还跟老李家说这账没准是假的,现在——他扯着嗓子喊,我张大山给杨兄弟赔不是!
这账比我媳妇的针线活还密实!
台下哄笑成一片。
杨靖瞥见小石头娘抹着眼泪往台前挤,手里攥着团皱巴巴的纸:我家小石头,上月拾粪二十筐,换了半袋盐——她把纸往刘会计手里一塞,这是我藏在炕席底下的积分条,您对对!
刘会计翻了两页蓝账,突然抬头笑:小石头娘,三月十五,拾粪二十筐,换粗盐五斤,记在蓝账037页!他把账册转向众人,您瞧,这是您按的红手印,这是我签的名!
小石头娘盯着账册,突然哇地哭出声:我男人走得早,我就怕被人欺负......可这账,比亲爹还实诚啊!她的哭声像颗炸弹,台下妇女们跟着抹起了眼泪,几个老爷们也偷偷抹鼻子。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炸开条缝。
俩穿着民兵服的人挤进来,其中一个歪戴着帽子,梗着脖子喊:我有话说!
你们说那铁骨棉线换鞋,有凭证吗?
杨靖眯起眼——这不是马德海的远房侄子狗剩吗?
他冲台下招招手:哑婆李侄,把你那双鞋拿来。
一个瘦高个挤上来,脱了鞋往台上一放。
杨靖蹲下身,指甲盖儿挑开鞋底夹层,抽出卷得整整齐齐的棉线:瞧见没?
这线是南屯代购点换的,编号蓝-037,用途补衣。他把线卷递给刘会计,刘叔,念念登记人。
兑换人铁脑壳小舅,三月十七,用两斤黄豆换线一卷。刘会计推了推眼镜,铁脑壳小舅,来认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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