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革新的诏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从南京扩散至整个南直隶，乃至更遥远的行省。然而，这涟漪并非和风细雨，而是裹挟着旧有秩序碎片的惊涛。
半月后，一份由南直隶、浙江、江西三省共计四十七名致仕官员、在籍士绅联名签署的《谏止新学疏》，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被递送到了通政司，并很快抄送议会。奏疏文辞恳切，引经据典，核心只有一条：请求陛下收回成命，暂停科举新规与新式学堂之推行。
奏疏中写道：“…夫科举取士，乃国之根本，太祖定制，垂二百余年，天下士子所共遵。今骤改旧章，杂入格物、算学等末技，使莘莘学子弃本逐末，恐非朝廷养士之本意。且新学之兴，必致师道沦丧，儒学式微，长此以往，纲常何在？礼义何存？…”
这份奏疏，像一道正式的战书，宣告了地方士绅阶层对朝廷制度革新的集体反扑。他们或许在司法、财政改革中暂时蛰伏，但当改革触及到他们安身立命的文化特权与科举晋身之阶时，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爆发。
议会大厦内，气氛空前凝重。那份抄送的奏疏就放在长条议桌的中央，像一块寒冰，散发着冷冽的气息。
“来势汹汹啊。”沈万三捻着手指，眉头紧锁，“这四十七人，虽已不在其位，但在地方上盘根错节，门生故旧遍布。他们登高一呼，影响力不可小觑。据各地商会急报，已有数府士子声称要‘罢考’明岁秋闱，以示抗议。”
徐承烈面色冷硬：“此风绝不可长！此乃挟制朝廷，公然抗命！应按律查处为首数人，以儆效尤！”
“徐尚书，法不责众。”一位来自江南的议员面露难色，“何况皆是些有功名在身的耆老，无确凿罪证，如何查处？强行镇压，只会激化矛盾，使天下士林离心。”
王贞仪安静地坐在一旁，面前摊开着格物院搜集的各地舆情简报。她抬起头，声音清晰而冷静：“诸位大人，贞仪以为，此事关键，不在法，不在势，而在‘利’。”
“利？”几位议员看向她，面露不解。
“正是。”王贞仪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大明舆图》前，“诸位请看，联名上疏者，多集中于江南赋税重地。他们反对新学，表面是维护圣人之道，实则恐慌于自身及家族子弟在即将到来的变革中，失去原有的竞争优势。”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分析：“旧科举，考的是经义文章，比拼的是家学渊源、藏书多寡、名师指点。这些，恰恰是士绅之家垄断的资源。而新学增考格物、算学，引入了新的、他们尚未掌握的知识体系，寒门子弟若得机遇，便可凭此弯道超车。他们害怕的，是这道维持了数百年的晋升壁垒被打破，是自身文化特权地位的动摇。”
一席话，如灯点火，照亮了纷乱表象下的利益根源。
林川微微颔首，接口道：“王学士所言，切中要害。故而，应对此事，强硬镇压乃下策，单纯说理亦难奏效。需得以‘利’导之，让他们看到，顺应变革，比固守旧制，于其家族更为有利。”
他转向沈万三：“沈尚书，可令户部与议会联合行文，昭告天下：凡积极兴办新式学堂、资助贫寒学子入学之家，无论官绅商贾，按其贡献，可在当地劝学所获得相应‘助学积分’。此积分，与家族子弟未来参与官府工程投标、获取特定经营许可、乃至在同等条件下优先擢升，适度挂钩。”
此议一出，满座皆惊。这是将文化贡献与实实在在的经济、政治利益进行了巧妙的捆绑！
“妙啊！”沈万三抚掌，“如此一来，便将朝廷与士绅的对抗，部分转化为了士绅内部的竞争。总有眼光长远或急于寻求新出路者，会为此动心。”
徐承烈也醒悟过来：“同时，刑部可发文明确， peaceful上疏言事，乃臣民本分，朝廷绝不因言治罪。但若有煽动罢考、冲击学堂、殴打师生等不法行径，则必依《大明新律》严惩不贷。如此，划下红线，区分正当反对与非法对抗。”
策略既定，议会迅速行动。
数日后，由议会副署、加盖内阁印信的《劝兴新学，嘉奖助学谕》与刑部的《保障学风，严惩不法告示》，并排张贴在了南京城以及各州府的告示栏上。
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铁板一块的士绅阵营，出现了第一道裂缝。
苏州府，致仕的刘老翰林府上。
刘翰林正是此次联名上疏的发起人之一。此刻，他正对着前来游说的儿子和女婿大发雷霆：“糊涂！你们竟被那区区‘助学积分’迷了眼？这是与虎谋皮！祖宗斯文，岂是银钱官位可以衡量的？”
他的女婿，一位在南京经营绸缎生意的商人，苦着脸道：“岳父大人，小婿并非不重斯文。只是…如今这形势，新学推行势不可挡。听闻南京李守正大人都将孙儿送入了皇家格物中学。我家孩儿若一味只读旧书，将来科场不利，家族生意若无官府照应，如何维系？再者，若我家不出资助学，被对头沈家抢了先，占了那积分好处，往后在这苏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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