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如同长了翅膀，飞出紫禁城，飞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一场自上而下、由钢铁意志推动的风暴，开始席卷大明。
**京师，格物院。**
往昔略显冷清、甚至带着几分“离经叛道”神秘色彩的院落，如今成了整个帝国最炙手可热、也最繁忙的所在。门庭若市，车马喧嚣。持着兵部、户部、工部甚至内廷司礼监火漆印信的文吏穿梭不息。巨大的“格物致知”匾额悬挂在正堂之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火器坊内，炉火日夜不息，映红了半个天空。新式镗床发出刺耳的轰鸣，在老师傅们惊叹的目光中，将一根根粗砺的铁坯切削成笔直光滑的铳管。格物院算学所的学生们，拿着标尺和算盘，在巨大的图纸前激烈争论着新式佛郎机炮的倍径与装药量。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石和灼热金属的气息。
农学所则是一片泥土与植物的芬芳。巨大的玻璃暖房（格物院新制）内，来自岭南的“穿心莲”、安南的占城稻、甚至西域传来的奇怪作物，在精心调控的温度下茁壮成长。王徵亲自带着助手，用改良的“显微定真镜”观察着稻穗的颖壳结构，记录着细微的差异。一本本崭新的《新法农书》、《格物院作物图谱》正在紧张编纂。
疫病所深处，气氛则凝重肃穆。李时珍和吴有田穿着特制的棉布罩袍，戴着格物院新制的“口罩”（多层棉纱夹层），在明亮的鲸油灯下，小心翼翼地解剖着一具因恶疾死亡的囚犯尸体（经朱棣特批）。锋利的柳叶刀划过苍白僵硬的皮肤，露出内部的脏器。吴有田用镊子夹取一小块病变的肝脏组织，置于载玻片上，凑近显微镜。李时珍则在一旁，对照着古老的《伤寒杂病论》和格物院疫病所绘制的“疫虫图谱”，在崭新的《人体脏腑图说》稿纸上，用蝇头小楷记录着观察所见。每一次发现与古籍记载的差异或印证，都让这位老医者的眼中迸发出激动而虔诚的光芒。格物之学，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重新书写着生命的密码。
冬日的田野覆盖着薄雪，却挡不住热火朝天的景象。户部派来的年轻主事，手持红头文件，正唾沫横飞地向一群满脸皱纹、将信将疑的老农宣讲：“…都听清楚了！这是皇上的旨意！格物院的新稻种！新法子！官府出种子！出石灰！教你们怎么弄那‘三防’粮仓！收成好了，赋税还能减免！天大的恩典！比你们祖祖辈辈土里刨食强百倍！”
不远处，格物院农学所派来的几个年轻学生，正挽着裤腿，赤脚踩在冰冷的泥水里，指挥着庄户们挖沟、铺设竹篾夹层。他们拿着简易的“水平仪”（格物院制），一丝不苟地测量着仓底的悬空高度。一个老农看着被撒入夹层中雪白的石灰粉，心疼地直咧嘴：“哎哟喂，这白花花的好东西，埋土里糟践了哟…” 旁边一个读过几天社学的青年庄户却两眼放光，压低声音：“二大爷，您懂啥！这叫科学！格物院的大人们说了，这玩意儿吸潮防虫，一仓粮食能多存小半年呢！少霉烂多少啊！” 新旧的观念，在这片土地上，以最直接的方式碰撞着。
细雨霏霏，青石板路湿滑。这座象征着千年科举正途、无数士子梦想的神圣殿堂，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愁云惨雾之中。紧闭的朱红大门外，黑压压地聚集着数百名青衿学子。他们大多年轻，脸上交织着愤怒、迷茫和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慌。
“朝廷这是要绝了圣贤正途啊！”一个身穿洗得发白襕衫的瘦高学子，挥舞着手中的邸报抄件，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增设‘格物科’？与经义并列？！还要考什么算学、农学、甚至…甚至那窥探人体脏腑的邪术！这…这成何体统！礼崩乐坏！斯文扫地啊！”
“那格物院是什么地方？匠作聚集之所！奇技淫巧之窟！如今竟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其院正位列一品！我等十年寒窗，皓首穷经，竟不如一个摆弄铜镜、虫豸的匠户？！”另一个面皮白净的学子捶胸顿足，悲愤莫名。
“听说…听说北平的奉天殿上，‘正大光明’匾都被换下来了…换成了‘格物致知’…刘三吾老大人…血溅金銮…”一个消息灵通者压低了声音，话语中充满了恐惧。
“昏君！妖孽当道！”人群中不知谁低吼了一声，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怒火！
“罢考！我等要罢考！”
“上书！联名上书朝廷！复尊孔孟！罢黜格物！”
“去北平！去叩阙！问问陛下，还要不要这天下读书人的心！”
群情激愤，口号声、哭喊声、怒骂声响成一片。雨丝冰冷，浇不灭这些年轻士子心中因信仰崩塌而燃起的绝望之火。他们仿佛看到，那条通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青云之路，正在眼前寸寸断裂，被另一条弥漫着硝烟、铁锈和奇异草药味的“邪路”所取代。
一封沾着江南烟雨湿气的八百里加急奏报，被神色凝重的通政司官员，呈送到了刚刚结束早朝的朱棣案头。展开，是应天府尹用近乎颤抖的笔迹写就的密报：江南士林因“格物科”之设，群情汹汹，金陵贡院外学子聚集，已有罢考、串联叩阙之议，言辞激烈，矛头直指新政与东宫！附有士子匿名散发的谤议传单数纸，其中“昏君”、“妖孽”、“断绝圣道”等大逆不道之言，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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