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缇骑如同出闸的猛虎,直扑金陵城南一处看似寻常的绸缎庄。破门而入时,后堂密室的暗格里,还残留着焚烧纸张的灰烬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杏仁甜香。掌柜和几个伙计在猝不及防下被拿下,搜出的账本中,几笔异常的、指向不明的大额银钱往来,如同黑暗中发光的蛇信。
纪纲亲自坐镇审讯。当烧红的烙铁第三次按在绸缎庄掌柜焦糊的皮肉上时,这个原本硬气的汉子终于崩溃,涕泪横流地吐出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金陵城西,栖霞山下,一处名为“听松别院”的幽静山庄。幕后主使,正是刘三吾那流亡在外的秘密弟子,江南旧派地下魁首,沈文度!
“听松别院”被重兵团团围住时,已是深夜。山庄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仿佛不知大祸临头。当锦衣卫撞开朱漆大门,里面竟无多少抵抗。几个忠心耿耿的护院很快被乱刀砍翻。正厅里,沈文度一身素白儒衫,正襟危坐于主位,面前摆着一壶酒,两只杯。他面容依旧阴鸷,眼神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如愿以偿的疯狂。
“纪指挥使,好快的刀。”沈文度端起一杯酒,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可惜,还是迟了一步。尔等欲效暴秦,焚书坑儒,以妖术乱圣道,以酷吏慑天下!今日沈某,不过效法古人,行大义于暗室!那妖孽太子,亵渎人伦,混淆人畜,其罪当诛!只可惜…天不佑我,竟让一只扁毛畜生坏了大事!”他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然,吾道不孤!天下有识之士,终将看清尔等魑魅魍魉之真面目!朱棣!朱高炽!尔等倒行逆施,必遭天谴!大明江山,必亡于尔等格物妖孽之手!哈哈哈哈!”
他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另一杯,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玉杯粉碎!
纪纲脸色一变,厉喝:“拿下!卸掉他的下巴!”
然而,已经迟了。沈文度的狂笑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瞬间涌起一股妖异的潮红,随即转为青紫!他眼珠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如同上岸的鱼般剧烈抽搐挣扎,仅仅数息之后,便口鼻溢出黑血,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气绝身亡!空气中,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淡淡杏仁甜香,再次弥漫开来。
“牵机!”随行的格物院化学所老吏(原太医院药局精通毒理的老吏,被格物院吸纳)失声叫道,立刻戴上厚布口罩和皮手套,小心翼翼地靠近检验。
翌日清晨,格物院正堂。
鲸油巨灯依旧亮如白昼,空气里除了熟悉的烈酒、石灰味,还多了一股肃杀的血腥气。堂中气氛压抑至极。
沈文度的尸体被白布覆盖,摆放在冰冷的石板上,旁边是那只替朱高炽而死的御猫“雪狮子”的尸骸。堂下,跪着几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从犯——绸缎庄掌柜、负责传递毒药的内线太监、以及被沈文度以家人性命胁迫、最终在东宫食盒上动了手脚的一个低等尚膳监杂役。
朱棣高踞主位,玄色龙袍仿佛吸尽了所有的光,右眼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朱高炽侍立一旁,小脸绷紧,目光扫过地上那具自戕的尸首和惨死的御猫,最终落在那几个抖成一团的从犯身上。
“陛下,经格物院化学所反复验看,”那位老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专业性的沉稳,却掩不住一丝颤抖,他手中托着一个琉璃皿,里面是几粒从沈文度怀中搜出的、用蜡封存的米粒大小的白色结晶体,以及从御猫口中刮取的残留毒物,“此‘牵机’之毒,其性猛烈,远胜砒霜、鸩羽。镜下观之,其结晶形态独特,遇铁器研磨或强酸(格物院新制稀硫酸)浸泡,会释放出剧毒之气,沾之即死。沈逆文度,怀中藏有此毒结晶及配制好的蜡丸,其自饮之毒酒,与东宫羹汤中所下之毒,经镜下对比形态及与铜、铁、血反应之性,确系同源!此獠…实乃主谋无疑!其供状虽焚,然物证凿凿!”
老吏的声音在死寂的正堂中回荡。那些跪着的从犯,听到“镜下观之”、“结晶形态”、“同源”等闻所未闻的词句,再看到琉璃皿中那不起眼的白色颗粒,联想到沈文度那七窍流血、瞬间毙命的惨状,以及御猫的死相,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了他们。绸缎庄掌柜当场失禁,腥臊弥漫;那内线太监两眼翻白,直接吓晕过去;尚膳监的杂役则如同疯魔般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哭喊:“陛下饶命!太子饶命!是沈文度逼我的!他抓了我老娘和幼弟…小的不敢不从啊…饶命啊…小的愿做牛做马…”
“够了!”朱棣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他看都没看那几个蝼蚁般的从犯,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钉在沈文度的尸体上。
“逆贼沈文度,勾结内宦,谋刺储君,罪不容诛!虽自绝以逃国法,然其罪滔天!传旨:戮其尸!悬首金陵城门示众三月!其九族,无论亲疏远近,尽诛!家产抄没,宅邸夷为平地,撒上石灰盐卤,永世不得重建!凡同党、知情不报者,无论官职大小,皆连坐!涉事内宦、宫人、商贾,凌迟处死,曝尸三日!家人流三千里,遇赦不赦!”
旨意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每个人的心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堂下那几个从犯,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死狗般拽了出去,等待他们的将是世间最残酷的极刑。
朱棣的目光缓缓移向朱高炽,那焚天的怒意稍稍收敛,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凝重。他看到了儿子眼中那超越年龄的沉静,那目睹死亡与阴谋后依旧如清泉般未被污染、反而更显坚定的目光。
“炽儿,”朱棣的声音低沉下来,“此獠虽伏诛,然其心可诛!其言…亦如毒虺,意在乱我父子,毁我新政根基。你…怕否?”
朱高炽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迎向父亲那深不可测的右眼。他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声音清晰而平稳,在这刚刚被鲜血洗刷过的殿堂中响起:
“父皇,儿臣不怕。沈逆所言,不过是腐蠹临死前的哀鸣。他们怕的,正是格物之灯所照见的‘实’理。张师傅尚在生死一线挣扎,李院判、王学正他们,正在镜下一次次尝试,寻找能灭杀‘腐毒虫’的‘药精’。血之奥秘,毒之根源,皆在‘格物’二字之中。此路艰险,荆棘密布,更有毒蛇潜伏。然,灯已点燃,光在前方。儿臣愿为执灯者,纵然前路血火,亦当焚尽腐蠹,照鉴新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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