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警惕,如同初春冰面下的第一道裂痕,悄然滋生在他那早慧而敏感的心底。他忽然理解了太傅今日为何特意考校这一段。这不仅仅是在讲《尚书》,更是在借古喻今,为他点破那笼罩在宫阙之上的、无形的迷雾。
午膳设在清凉殿。殿如其名,临水而建,夏日里颇为凉爽。菜肴依旧精致,由御膳房精心烹制。刘弗陵安静地用着膳,小口咀嚼,姿态优雅。侍立在侧的老宦官石显,如同殿内一根沉默的柱子,低眉顺目,毫无存在感。
当一道炙烤得恰到好处、香气扑鼻的鹿肉被内侍小心地呈到刘弗陵面前时,他伸出象牙箸的手微微一顿。他看着那色泽诱人的鹿肉,仿佛不经意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望向侍立在旁的石显,声音平和地问道:“石翁,朕记得《尚书》有言‘不役耳目,百度惟贞’,又言‘玩物丧志’。阿姊宫中所用锦缎玉器,奢靡异常,丁外人所着亦是逾制。此等用度,耗费几何?可合‘不役耳目’之训?”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也如常,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带着少年天真的求知欲。然而,这看似随意的问题,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石显那如同枯树皮般纹丝不动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地抬起低垂的眼帘,浑浊的眼珠深处,瞬间爆射出惊骇欲绝的光芒!小皇帝……他竟在问长公主和丁外人的用度逾制?!这哪里是孩童的疑问?这分明是……是君王对臣下僭越的质疑!是试探!更是警告!
冷汗瞬间浸透了石显贴身的里衣。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嘶哑:“陛……陛下明鉴!老奴……老奴只知伺候陛下饮食起居,长公主殿下宫中用度……非……非老奴所能置喙!老奴有罪!老奴失职!”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深知宫廷险恶,小皇帝这轻飘飘的一问,背后可能牵扯着何等滔天巨浪!他一个老宦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刘弗陵看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石显,清澈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预料之中的惊惧,有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确认——他猜对了。阿姊宫中的奢靡逾制,早已是宫中心照不宣的秘密,连一个老宦官都如此恐惧,讳莫如深。这背后,又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勾连?
他缓缓放下象牙箸,那清脆的磕碰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起来吧。朕只是偶读《尚书》,心有所感,随口一问罢了。这鹿肉……撤了吧,朕没什么胃口。”
石显如蒙大赦,颤抖着爬起来,后背的衣衫已是一片冰凉。他不敢再看小皇帝一眼,慌忙指挥内侍撤下鹿肉,动作慌乱,几乎打翻汤盏。
刘弗陵没有再动箸。他静静地坐着,目光投向殿外被高墙切割得方方正正的一角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倾泻下什么。殿内残留的鹿肉香气,混合着石显身上散发的、因恐惧而渗出的淡淡汗味,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老宦官石显佝偻着腰,如同惊弓之鸟般垂手侍立在殿门阴影处。他浑浊的眼珠飞快地转动着,用尽毕生积攒的谨慎和眼力,确认殿内再无其他耳目后,才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挪到刘弗陵身侧。他枯槁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破风箱般的嘶哑和巨大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陛……陛下……老奴……老奴斗胆……有……有句不当讲的话……”他咽了口唾沫,干涩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眼神惊惶地扫视着四周,仿佛黑暗中随时会伸出利爪,“宫里头……不太平!风……风向不对!有些人的眼睛……盯得太紧!手脚……伸得太长!陛下……陛下千万……千万珍重龙体!入口之物……身边之人……务……务必慎之又慎啊!”说完,他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佝偻得更深,几乎要缩进那身宽大的宦官袍服里,只剩下那双充满惊惧和哀求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小皇帝。
刘弗陵没有回头,依旧望着殿外那片压抑的天空。小小的身躯在空旷的大殿中挺得笔直,如同一株在风暴来临前倔强生长的小树。稚嫩的脸庞上,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天真懵懂,被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属于帝王的惕厉与明悟,彻底覆盖。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此刻,未央宫的深处,这阵风,已然吹动了少年天子的心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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