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的目光平静地迎上霍显燃烧着火焰的视线。那潭水深处,看不到丝毫被妻子指责的羞愧,也没有被触及软肋的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磐石般的坚毅。书房内,青铜雁鱼灯的火苗似乎被霍显激烈的情绪所引动,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光影在两人之间剧烈地晃动、撕扯。
“显,”霍光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山岳倾覆,“你看到的,是椒房殿里的一个孩子。我看到的,是这未央宫阙之下,这万里河山之上,随时可能倾覆的社稷!”他的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穿透霍显的泪眼,直刺她灵魂深处,“上官桀父子勾结燕王,其心可诛!长公主骄奢淫逸,包藏祸心!桑弘羊心怀怨望,煽风点火!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无时无刻不想着将陛下,将这大汉江山,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将霍显笼罩在阴影之下,那压迫感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你以为,我囚禁的是你的外孙女?不!我囚禁的,是上官家那颗妄图染指宫闱、操控天子的野心!是将那孩子与她那狼子野心的父祖隔绝开来的屏障!是在这滔天巨浪即将拍碎未央宫墙之前,唯一能护住她不被撕成碎片的方舟!”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砸在霍显的心上。
“至于骨肉亲情?”霍光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在这长安城里,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亲情是这世上最奢侈也最脆弱的东西!它可以是毒药,是枷锁,是敌人刺向你心脏最锋利的匕首!上官桀是上官安的亲父!他们为了权势,不也一样将那五岁的孩子当作换取富贵的筹码,毫不犹豫地推进了这深宫火坑吗?!”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霍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终于翻涌起一丝属于“人”的、复杂的痛楚,但那痛楚瞬间又被更深的冰寒覆盖:“显,收起你的眼泪,擦干你的软弱!你以为我霍光的心是铁石做的?你以为我愿意看到自己的骨血在那冰冷的宫殿里枯萎?但这就是代价!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的代价!是欲在这炼狱般的权力场中守护一丝安稳,就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要护住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是陛下的安危,是这大汉的江山!若这江山倾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我、我们霍家满门、还有椒房殿里那个孩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霍显被他眼中那翻腾的、混合着痛楚与绝对意志的寒光震慑住了。控诉的火焰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书架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看着丈夫那张在灯影下如同神只又似修罗的脸,看着他那双承载着整个帝国重压、已无暇顾及儿女情长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她明白了。在这个男人心中,那至高无上的“社稷”,早已异化成一个吞噬一切的庞然巨物。亲情、血脉、乃至个人的情感,在它的碾压下,都渺小得如同尘埃,脆弱得如同朝露。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青铜雁鱼灯的火苗在不安地跳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光影在霍光脸上明灭不定。霍显颓然地倚着书架,泪水无声地流淌,打湿了衣襟,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所有的愤怒、悲伤、质问,都在那名为“社稷”的冰冷巨兽面前,撞得粉身碎骨。
霍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疲惫。他不再言语,缓缓坐回案前,重新提起了笔。那支笔,仿佛重逾千斤,又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握住的、支撑这摇摇欲坠的世界的支柱。浓黑的墨汁,在雪白的简牍上落下,笔锋依旧沉稳,只是那蘸墨的瞬间,手腕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寂静重新笼罩了书房,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那盏青铜雁鱼灯的火苗,猛地爆开一个灯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的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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