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元年,九月,庚午日。酉时初刻。
长安城西,长乐宫别苑。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惨淡的余晖挣扎着沉入西山,将天空染成一种不祥的、淤血般的暗紫色。白日里精心装点的别苑,此刻华灯初上。无数盏造型精美的青铜宫灯、琉璃风灯次第亮起,悬挂在雕梁画栋的回廊之下,点缀在奇石嶙峋的假山之间,映照着精心打理过的奇花异草,将整座别苑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流光溢彩的虚假繁华之中。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重重花木隐隐传来,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昏昏欲睡的甜腻。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珍馐佳肴的诱人气息,还有窖藏御酒启封后散发出的、醉人的醇香。
然而,在这片浮华之下,涌动着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机。回廊曲折的阴影深处,假山嶙峋的孔洞之内,花厅两侧低垂的厚重帷幕之后,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刀锋被刻意涂抹了草木灰烬以掩盖反光,弓弦被紧紧扣住,强弩的机括在寂静中发出细微而致命的绷紧声。每一个呼吸都压得极低,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死士们如同蛰伏在精美画框下的毒蜘蛛,等待着那一声致命的信号。
花厅之内。
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巨大的蟠螭纹青铜烛台上,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燃烧正旺,将厅内每一处都照得纤毫毕现。紫檀木大案上,珍馐罗列,水陆毕陈:炙烤得金黄流油的羔羊肋排,晶莹剔透的东海鲛鱼脍,香气四溢的驼峰羹,还有来自西域的珍奇瓜果…金樽玉盏中,琥珀色的御酒荡漾着诱人的光泽。然而,这满桌的奢华,此刻却显得如此刺眼而诡异,如同祭品,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鄂邑长公主高踞主位。她身着最华贵的蹙金绣凤纹宫装,云髻高耸,金钗步摇流光溢彩,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嘴唇涂得鲜红欲滴,如同戏台上的浓妆。她努力维持着皇家长公主的雍容气度,嘴角甚至刻意勾起一丝矜持而“热络”的笑意,然而那双涂着浓重眼黛的眼睛深处,却燃烧着无法掩饰的亢奋、怨毒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期待。每一次厅外传来脚步声,她的身体都会几不可察地绷紧,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般死死射向门口。
丁外人紧挨着长公主下首坐着。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过分华丽的锦袍,脸上同样敷着白粉,试图掩盖那挥之不去的惊惶。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镶金嵌玉的酒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心里全是粘腻冰冷的汗水。他不停地为长公主斟酒,动作僵硬,眼神却控制不住地飘向厅外那深邃的、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猛兽的黑暗,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感到自己像被架在炭火上炙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上官桀坐在长公主另一侧。他身着玄色常服,努力摆出一副沉稳平静的姿态,甚至偶尔还举起酒杯,对着长公主和丁外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然而,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却翻滚着如同岩浆般灼热的焦躁和濒临崩溃的恐惧。他搁在案几下的手,死死攥着一个温润的白玉酒杯——那是他预备好的信号杯。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冰冷地贴在背上。他感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每一次门外侍从通报“某某大人到”,都让他的神经绷紧到极致,又瞬间跌入更深的失望和恐慌。
时间,在丝竹的靡靡之音和虚假的觥筹交错中,如同被粘稠的油脂拖拽着,缓慢得令人窒息。
酉时二刻…酉时三刻…预定的时辰已到!
厅内侍立的宫婢宦官,个个屏息凝神,低眉顺眼,却都如同绷紧的弓弦。花厅外,负责通报的谒者,清了清干涩发紧的喉咙,用那刻意拔高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尖细嗓音,向着深邃的、被灯火和黑暗分割的回廊尽头,再次唱喏:
“酉时三刻已至——!恭请——大将军——入席——!!!”
声音在寂静的回廊中反复回荡、扩散,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的期盼,传向别苑的入口方向。仿佛要将这声音化作无形的钩索,强行将那注定不会出现的身影拖拽过来。
一片死寂。
没有回应。没有那沉稳如山的脚步声。只有晚风吹拂花木发出的沙沙轻响,如同无情的嘲笑。
长公主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热络”笑容瞬间凝固。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那坚硬的箸身捏断!眼中的亢奋和期待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置信的惊愕和迅速蔓延的、如同毒蛇般的怨毒!她猛地扭头,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向上官桀!
上官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握着信号杯的手猛地一抖,杯中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昂贵的锦袍下摆也浑然不觉。他脸上的“平静”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惨白的底色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痉挛。霍光…霍光没来?!他…他竟然真的敢不来?!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如此彻底地践踏长公主的“盛情”,如此赤裸裸地羞辱他们精心布置的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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