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装饰简朴却透着沉稳气息的马车,在数骑护卫下,停在了望楼前。车门打开,张安世一身深色常服,走下车来。他没有霍禹那种张扬的兴奋,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沉静。他环顾这片辽阔但已显荒芜的马场,目光扫过枯黄的草地、空荡的马厩、忙碌装车的士兵,最后落在远处那几个形容枯槁的牧马人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负责清点的军吏连忙上前,呈上厚厚的登记簿册:“张大人,飞虹苑所有资产,皆已清点造册完毕,共得良田七百八十亩,马厩三座,库房一座,其余杂物若干。另有旧仆十三人,如何处置,请大人示下。”
张安世接过簿册,并未细看,只是随手翻了几页,目光却越过簿册,投向远处那几个牧马人。他沉默片刻,对军吏道:
“田地、房舍、器物,皆按律收归少府。至于那些旧仆……”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皆是苦命人。上官桀获罪,不累及此等微末。每人发粟米三石,钱五百,放其归家自谋生路吧。若无处可去,愿留此地垦荒自食其力者,亦听其便。”
军吏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以沉稳着称的新贵会有如此处置,连忙躬身应道:“诺!属下遵命!”
远处那几个一直麻木观望的牧马人,似乎从张安世的手势和军吏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什么。他们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继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亮,相互交换着惊疑的眼神。当看到军吏向他们走来,并挥手示意他们过去时,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老牧人,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他挣扎着想站起身,却因腿脚麻木踉跄了一下,旁边的人赶紧搀扶住他。他们互相搀扶着,踉跄地走向张安世的方向,布满风霜的脸上,第一次不再是绝望的麻木,而是混合着卑微的感激与一丝重获生机的茫然。
张安世没有再看他们。他转过身,背对着这片萧瑟的跑马场,目光投向远处渭水汤汤的流水。秋风吹动他深色的袍角,身影在空旷的背景下显得有些孤寂。他接过亲随递来的马鞭,轻轻摩挲着粗糙的鞭柄,低声吩咐道:
“传话给府里,调派些人手来。这些围栏、望楼都需修缮,马厩也要整饬。此地开阔,日后……或可作操练骑射之用。”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务实的考量。
未央宫,宣室殿内。巨大的瑞兽香炉依旧吞吐着青烟。霍光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执笔,正在一份摊开的巨大帛书上圈点批阅。帛书上方,赫然是“查抄逆产清册总录”几个朱红大字。下方,密密麻麻地罗列着从上官桀、桑弘羊、丁外人乃至其党羽处抄没的无数田宅、商铺、金银、珍宝、奴婢……每一项后面都标注着惊人的数字和新的归属。
霍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行行墨字:
“云梦别院(温泉)一座,附田八百亩(上田),库藏珍玩器皿若干……转赐奉车都尉霍禹。”
朱笔轻勾,鲜红的圈落定。他脑海中几乎能浮现出儿子霍禹此刻在温泉别院中那副志得意满、巡视新领地的模样。年轻人喜欢宽敞……喜欢享受……人之常情。他笔尖未停。
“飞虹苑跑马场一座,附田七百八十亩,马厩三,库房一……转赐右将军、光禄勋张安世。”
朱笔再次圈定。张安世稳重,不会像禹儿那般喜形于色。那跑马场,落在他手里,或许真能整饬出些有用的样子。
朱笔继续移动,如同精准的刻刀,在帝国的财富版图上重新分配着权力与忠诚的砝码。范明友、杜延年、霍山、霍云……一个个名字后面,对应着曾经属于失败者的广厦良田、金山银海。每一个鲜红的圈,都代表着一次利益的捆绑,一次忠诚的加固。冰冷的数字在霍光眼中,只是维系这庞大权力机器运转的、必要的润滑与燃料。
批阅至一处时,他的笔尖略微停顿。那是一处位于长安西市繁华地段的、属于桑弘羊名下最大的盐铺。墨字标注:“盐铺一座,存盐三千石……转赐太仆杜延年,充公。”
霍光的目光在那“盐”字上停留了一瞬。桑弘羊临刑前那声“断我社稷财源!”的嘶喊,如同冰冷的针,极其短暂地刺了一下他的神经。但这刺痛瞬间便被更宏大的图景覆盖。盐铁专卖是国策,是维系帝国的血脉。至于这血脉流经的具体商铺、具体盐仓归谁名下经营,不过是枝节末梢。只要源头掌控在自己手中,流经谁家田宅,又有何妨?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形成一个冷硬的弧度。朱笔落下,鲜红的圈如同印章,盖棺定论。他放下笔,指腹习惯性地在笔杆残留的粘稠朱砂上捻了捻,那点暗红再次顽固地附着在皮肤纹理中。他抬起手,对着殿外侍立的尚书郎,声音平稳无波:
“发还少府及有司,照此名录,即刻执行。”
命令下达,霍光不再看那卷写满了财富转移与权力交易的帛书。他的目光越过洞开的殿门,投向遥远的天际。那里,秋阳正缓缓西沉,将未央宫巍峨的宫阙轮廓镀上一层浓郁得化不开的金边,辉煌,冰冷,如同凝固的熔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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