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刘询的脚步,在踏入这方被遗忘的庭院时,不自觉地放轻了。身后的侍从早已被他无声屏退,连最贴心的中常侍也被留在了月洞门外。这里不是未央宫金碧辉煌的殿宇,而是深宫西北角一处废弃多年的殿阁,荒草蔓生,蛛网垂檐。月光被高大的宫墙切割,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尘埃、朽木的腐败气息,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前朝旧事的阴冷。
许平君的身影隐在一段倾颓大半的廊柱阴影里。她穿着半旧的素色襦裙,发髻只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绾住,脂粉未施,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单薄而脆弱,如同风中一茎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她微微垂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刘询快步上前,玄色的常服袍袖在夜风中拂动。他一把抓住许平君冰凉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后怕:“平君!你怎么独自来此?这地方荒僻阴冷,万一…”
“陛下,”许平君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微笑,那笑容却苍白得如同水中泡过的绢花,一触即碎。她轻轻抽回手,目光越过刘询的肩膀,警惕地扫视着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深入骨髓的惶恐,“妾身…妾身怕。怕那些眼睛…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能感觉到冰冷的视线正从每一片阴影中透射出来。
刘询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他当然明白她口中的“眼睛”是什么。霍光无处不在的影子,霍显那毫不掩饰的、淬毒般的嫉恨目光,还有那些依附霍氏、如同鬼魅般游弋在宫廷每个角落的耳目。
“平君,”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目光灼灼地锁住她惶惑的双眼,“看着我。有朕在,无需惧怕任何人。”
他拉着她,绕过那截断裂的廊柱,走向庭院深处。月光在这里稍微慷慨了些,照亮了庭院中央一株巨大的古槐。槐树虬枝盘曲,历经岁月风霜,树皮粗糙皲裂,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臂。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唯有这株古槐依旧顽强地伸展着枝叶,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刘询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那浓密的树冠,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他抬起手,指向树梢:“还记得吗?就是这棵树。”
许平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身体微微一震。那些刻意尘封的、混杂着苦难与温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瘦骨嶙峋、饥肠辘辘的少年刘病已,被掖庭的恶宦克扣了本就少得可怜的口粮,饿得蜷缩在这槐树根下瑟瑟发抖。是她,当时同样瘦小的掖庭宫女许平君,偷偷爬上了这棵并不算高的槐树,不顾粗糙的树皮磨破了手心和膝盖,只为采摘那最嫩的槐叶。她记得自己笨拙地爬下树,将一把还带着露水的嫩绿槐叶塞进他手里时,他眼中那难以置信的光芒和狼吞虎咽的样子。那苦涩微甘的槐叶,是他们在冰冷绝望的掖庭岁月里,唯一能抓住的、带着生机的微光。
“如何能忘…”许平君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地滑落,在惨白的月光下如同碎钻,“那年月,若非这槐叶,陛下与我,怕是早已…”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只是用力地反握住了刘询的手,仿佛要从这相握中汲取对抗现实冰冷的力量。
“是啊,”刘询的声音也带上了厚重的鼻音,他低下头,目光温柔而深沉地落在许平君泪痕斑驳的脸上,“若无平君你当年爬树摘叶,朕早已是这未央宫角落的一具枯骨。这份情,这份恩,朕刻骨铭心,永世不忘!”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这寂静的废墟中激起清晰而坚定的回响。
他松开一只手,探入自己宽大的玄色常服袖中。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当他再次伸出手时,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剑穗绳。
那不是镶嵌珠玉的华贵饰物,只是一根用最普通、最粗糙的麻线编织而成的剑穗绳。编织的手法甚至有些笨拙,几处接头歪歪扭扭,颜色也早已在经年累月的摩挲和汗水的浸润下变得黯淡发黑,边缘甚至起了毛糙的绒边。然而,就是这枚毫不起眼的旧物,却被刘询如同稀世珍宝般捧在掌心。
“你看,”刘询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穿越岁月的沧桑感,“这是当年在尚冠里,你亲手为朕编织的。用的是掖庭废弃弓弦拆下来的麻线,连根像样的丝线都没有。朕用它系着那柄木剑,在尚冠里的陋巷中,假装自己是个大将军…”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穗绳上粗糙的纹理,那熟悉的触感仿佛带着旧日里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许平君的目光痴痴地落在那枚旧剑穗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她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粗糙的麻线,仿佛怕惊扰了一个久远的梦。“陛下…还留着它…”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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