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深处,阴冷的地窖。
宣帝刘询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常服,独自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案后。案上只点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火光跳跃,将他年轻而沉静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一卷《尚书》上,但显然并未阅读。他拢在袖中的左手,指腹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几缕断裂的、粗糙的旧剑穗绳麻线,断茬刺着皮肤,带来细微而持续的痛楚,如同无声的警钟,提醒着他身处的险境和内心的决断。
地窖入口处,厚重的、蒙着生锈铁皮的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被缓缓推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股更浓烈的、带着湿冷泥土气息的寒风灌入,吹得案上灯火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丙吉佝偻的身影第一个挤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普通宦官灰布袍,枯瘦如柴,脸上沟壑纵横,浑浊的老眼在昏黄的光线下却闪烁着异常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中的老枭。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清瘦、面容严肃、眼神如同古井深潭的中年人——御史大夫魏相。魏相同样穿着不起眼的常服,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思和一种刚正不阿的凛然之气。
“陛下躬安。”丙吉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在这死寂的地窖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深深躬身行礼,动作带着老迈的迟缓,却一丝不苟。
“臣魏相,叩见陛下。”魏相紧随其后,撩袍跪倒,声音低沉而沉稳。
“都起来吧。”刘询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冰封的湖面。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丙吉和魏相,最后落在丙吉身后——那里,两个同样穿着灰衣、沉默得如同石雕的小宦官,正极其吃力地抬着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藤条箱。
箱子显然极其沉重,压得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两个小宦官脚步踉跄,额角青筋毕露,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地窖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细小的白雾。
“咚!”
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地面似乎都微微一颤,几缕灰尘从头顶簌簌落下。箱盖并未完全盖严,几卷竹简的边缘从缝隙中探出,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陈旧的、黯淡的黄色光泽。
“陛下,”丙吉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巨大的藤箱,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怆的意味,“自元平元年至今,凡四年又七个月。霍禹强占民田、纵奴伤人案,十七宗;霍云上林苑射猎毁稼、金丸伤人案,九宗;霍山尚书台擅毁弹劾奏章、安插亲信、阻塞言路案,五宗;霍氏门客横行长安、强抢民女、毁人家业案,三十一宗…所有苦主证词、人证画押、地契田册副本、伤情查验文书、乃至被撕毁奏疏的残片…皆在此处。”
丙吉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死寂的地窖里,也砸在刘询的心上。他每报出一个数字,每念出一个恶行,那藤箱仿佛就沉重一分,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味似乎也更浓一分。
“共…六十二宗。”丙吉最后报出总数,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灼灼燃烧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火焰,“此箱竹简,三车有余。皆是霍氏一门,累累罪证!”
“三车有余…”刘询低声重复了一句。他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藤箱上,看着那从缝隙中探出的、密密麻麻的竹简边缘。那哪里是竹简?分明是无数被欺凌、被践踏、被毁灭的升斗小民的血泪和冤屈!是霍氏滔天权势下,帝国肌体上不断溃烂流脓的疮疤!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沉重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巨蟒,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袖中紧攥着麻线断茬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陛下,”魏相上前一步,他的声音比丙吉更加沉稳,却也更加冰冷,如同深秋的寒潭,“霍氏恶行,罄竹难书,已非一日。然其根深蒂固,爪牙遍布朝野宫禁。大将军虽病,余威犹在。贸然发难,恐打草惊蛇,反受其害。”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直视刘询,“臣以为,除恶务尽,当待其——”
魏相的话音未落,他宽大的袍袖突然一抖!
一卷用普通麻布包裹、毫不起眼的细长物件,如同变戏法般,从他袖中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刘询面前的粗糙木案上!
麻布散开。
露出的,并非竹简,而是一卷质地细腻、边缘泛着淡淡牙黄色光泽的帛书!
刘询的瞳孔骤然收缩!
魏相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窖中继续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和洞悉一切的寒意:“——当待其反迹昭彰,自取灭亡之时!”
刘询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卷帛书之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开包裹的麻布,缓缓展开帛卷。
帛书上的字迹并非用墨书写,而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带着暗红光泽的朱砂!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匆忙或隐秘状态下写成,却依旧能辨认出那种属于霍山特有的、刻意模仿霍光方正却失之沉稳的笔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汉阙惊澜请大家收藏:(m.20xs.org)汉阙惊澜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