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偏殿的夜,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叹息。
许平君坐在靠窗的矮榻上,身下只垫着一张半旧的素色蒲席。她未着皇后翟衣,只穿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浅青色细麻襦裙,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脂粉未施。宽大的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纤细而略显苍白的手腕。她微微垂着头,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却依旧专注。
昏黄的灯光下,她手中针线翻飞,动作轻柔而稳定,正细细缝补着一件半旧的、明显属于孩童的棉布小袄。针脚细密均匀,如同她此刻沉静的心绪。榻旁的小几上,散落着几件同样浆洗得干干净净、却明显打着补丁的小衣。
几案另一侧,一只打开的、半旧的樟木妆匣,静静诉说着无声的变迁。匣内没有金钗玉簪、明珠翡翠,只有几件早已过时、样式朴素的银饰,以及几串用彩线编织、早已褪色发旧的廉价珠链。这是她当年从尚冠里陋巷带进未央宫的全部“妆奁”。
许平君缝完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她放下小袄,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目光落在那些银饰和珠链上,眼神温柔而悠远,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那段虽贫寒却无忧的岁月。片刻,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手,极其郑重地,将妆匣里那几件仅存的、象征着她少女时代的银饰——一支简单的梅花簪,一对小小的丁香耳坠,一枚刻着“平安”二字的银锁——一件件取出,小心翼翼地用一方干净的素帕包好。
“阿月,”她轻声唤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有些微弱。
侍立在一旁、同样穿着素净宫装的中年宫女连忙上前:“娘娘。”
许平君将那个小小的素帕包裹递给她,眼神清澈而坚定:“你明日出宫一趟,去西市找王记银楼,把这些…都当了吧。不必计较价钱,换成铜钱便好。”
阿月捧着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包裹,眼眶瞬间红了。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被许平君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止住。
“换来的钱,”许平君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力量,“连同本宫这个月的份例,一并交给掖庭令。告诉他,在永巷东头那几间闲置的旧值房里,设一处‘病坊’。专供那些年老体弱、无家可归、或是在宫中服役多年、身有旧疾的宫人仆役栖身养病。请太医署酌情派医工轮值,药资…也从本宫的份例里出。”她顿了顿,补充道,“若有宫人亲属重病无钱医治,只要能寻得邻里保书,亦可酌情支借些许。”
“娘娘…”阿月的声音哽咽了,捧着包裹的手微微颤抖。她深知皇后份例本就因“节俭”而被削减,再拿出这些…椒房殿的日子只怕要更加清苦。但她更明白皇后心意已决。
“去吧。”许平君挥了挥手,不再多言,重新拿起针线,低头缝补起另一件小衣。
阿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逼回,对着许平君无声地行了一礼,将那小小的包裹紧紧贴在胸口,转身快步退出了偏殿。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深沉的夜色里。
殿内重新陷入寂静。唯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许平君手中针线穿过布料的轻柔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
偏殿那扇沉重的、通向外面回廊的侧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身影如同受惊的老鼠般,极其缓慢、极其警惕地挪了进来。
那是一个老宫女。她身形佝偻得厉害,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宫装,头发花白稀疏,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深纹。她低着头,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脚步蹒跚,每一步都带着深入骨髓的小心翼翼和恐惧。她走到离矮榻尚有数步远的地方,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奴…奴婢…叩见皇后娘娘…”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充满了卑微的绝望。
许平君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她清晰地看到老宫女那深埋着的、花白头发的头顶,看到她因极度紧张而剧烈耸动的瘦削肩膀,看到她那双枯树枝般、布满老茧和皲裂口子、此刻正死死抠着地面金砖缝隙的手。那双手,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无声地诉说着半生的劳苦与辛酸。
“快起来说话。”许平君放下针线,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天然的抚慰力量,“地上凉。”
老宫女却如同没听见,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肩膀耸动得更厉害,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娘娘…娘娘开恩…救救奴婢…救救奴婢那苦命的老娘吧…”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你叫什么?慢慢说,莫怕。”许平君站起身,走到老宫女面前,弯下腰,试图将她搀扶起来。她的手触碰到老宫女枯瘦如柴的手臂,感受到那皮肤下嶙峋的骨骼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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