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值房的门槛，恰似阴阳分割的界限。门内，弥漫着霍光遗留的二十年权柄气息，透着森严；门外，则是宣帝亲政后，氛围紧绷如弦的未央宫阙。
魏相站在门槛外，并未急于迈进，而是微微抬头，目光透过敞开的门扉，像极为精准的探针一般，一寸一寸地审视着值房内的情形。
值房里光线昏暗。
一张高大的乌木书案置于中央，案上堆积如山的简牍卷宗，宛如沉默的丘陵。
霍山瘫坐在值房角落一张待客用的胡床上。他身上那件崭新的“乐平侯”朝服，金线绣制的纹样即便在幽暗中依然十分醒目，可这与他此刻失魂落魄的模样，形成了极其残酷的反差。他双手无力地垂在膝上，指间紧紧握着那枚象征“领尚书事”的龟钮银印。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脚前方寸之地，仿佛要把那光洁的乌砖地面看穿。
魏相的目光在霍山身上停留了片刻，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随后，他收回目光，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值房。
魏相径直走向那张巨大的乌木书案。俯下身，全神贯注地开始擦拭那张宽大的乌木书案。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在举行一场庄重的仪式。
霍山蜷缩在角落的胡床上，清晰地感受到魏相每个动作所带来的、无形却巨大的压力，就好像宣帝手持利刃，正一点点刮去他霍家在权力中枢的最后印记！
终于，魏相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把那方沾染了灰尘的葛布，看似随意地折叠起来，放在案角。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霍山。
“乐平侯。”魏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尚书台政务繁杂，日理万机。你新领尚书事，应当勤勉自律，日夜不懈。”他的话语听不出半点讥讽之意，反倒像是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诲。
霍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身体猛地一颤！他艰难地抬起头，对上魏相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
魏相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书案侧面墙壁上镶嵌的一个并不起眼、用乌木雕花覆盖的暗格。他伸出手指，在乌木雕花几个特定的凸起处，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和力度，熟练地轻轻按了下去。
“咔哒”一声轻响。
暗格的盖板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一个幽深的方形空间。一股更为浓烈的、混杂着陈旧墨香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尘封气息扑面而来。
魏相枯瘦的手探入暗格深处。他的动作沉稳，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片刻之后，他的手缓缓收回。指尖夹着一份边缘微微卷曲、颜色发黄的帛书。帛书并未展开，但上面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猩红刺目的指印！指印边缘晕染开来，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褐色，如同干涸的、来自地狱的污血！
霍山的瞳孔瞬间急剧收缩成针尖大小！他死死地盯着那份帛书，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那是……那是椒房血案之后，父亲霍光强压廷尉府定谳“淳于衍挟怨谋害”的结案卷宗副本！上面那枚刺目的血指印，正是父亲在廷尉府大堂呕血后，力排众议、强行结案时留下的！它怎么会在这里？魏相……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暗格？！
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头冰冷的毒蛇，瞬间紧紧缠绕住霍山的心脏！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魏相似乎没有察觉到霍山那惊骇欲绝的目光。他只是极为平静地，如同拿起一件寻常旧物一般，将那份印着血指印的帛书，放在刚刚擦拭干净的乌木书案中央。在幽暗的光线下，帛书上那枚暗红的指印就像恶魔睁开的独眼，无声地注视着值房内的一切。
随即，魏相枯瘦的手再次伸进怀中。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一枚用素白绢帛仔细包裹着的小物件。他解开绢帛，一枚光泽温润、雕工古朴的龟钮铜印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印钮上的巨龟蜷缩着，龟甲纹路清晰，象征着尚书台最高权柄的森严与厚重——尚书印！
魏相的目光落在印钮上，指腹缓缓摩挲过冰凉的青铜龟甲。然后，他抬起眼睛，不再看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霍山，也不看案上那份刺眼的血帛。他的目光投向敞开的值房门扉之外，投向未央宫阙深远的天空，眼神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古剑。
他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将手中的尚书印，轻轻放在了那份印着霍光血指印的帛书之上！
青铜龟钮，正好压在暗红的血指印中央！
青铜印钮冰冷的棱角陷入帛书柔软的纤维，把那枚暗红的血指印压得微微变形。血印边缘几粒几乎察觉不到的淡黄色粉末，被印钮碾碎，悄然融入帛书的经纬之中。
值房窗外宫道的阴影里，霍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魏相映在窗纱上的剪影，以及他按在尚书印上的手。他腰间崭新的博陆侯金印，边缘沾着昨夜琉璃屏风的碎屑，在幽暗中反射出一点绝望的寒光。
魏相袖袍垂落，遮住了案面。袖口内侧，一枚边缘磨得发亮的竹简悄然滑出半寸，简上密密麻麻的墨字间，“附子”、“淳于”、“显氏”等字眼在幽光下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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