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无伦次,汗水、眼泪、甚至不知道哪里蹭到的鼻涕口水混在一起,糊了一脸,粘着地面的灰尘,狼狈不堪地往下淌,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污迹。那姿态卑微到了泥土里。
“钱老板,”我的声音如同从冰湖深处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打断了他这毫无尊严的哭嚎与惊惧的自我贬损,“起来说话。膝盖不值钱,地板凉。”
钱万通的身体哆嗦得更厉害了,却丝毫不敢动弹。
“我再说一遍。”我的语调依旧平静,“按律办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我不占你钱老板的便宜。咱们……公事公办。”
说完,我朝身旁的王三递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几乎在我眼神落下的瞬间,王三便如狸猫般迅捷而无声地一步跨前!他那张憨厚的脸上瞬间又堆起了招牌式的笑容,热情洋溢,仿佛是在搀扶一位不慎跌倒的老友,而非一个跪地求饶的豪商。
但他的动作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粗暴的力道。他弯腰伸手,一把就揪住了钱万通绸袍后领与一侧肩胛,口中还说着熨帖无比的话:“钱老板快请起!地上凉!快起来!东家说得对!咱们买卖人最讲究的就是个‘规矩’二字!白纸黑字,童叟无欺!童叟无欺!该多少就是多少!”
一边说着,他那粗壮的手指已经像嵌入木头的铁钳般死死“扶”住了钱万通瘫软的身体,半提半拽地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钱万通如同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脸色灰败,眼神涣散,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抽空了灵魂,只能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被王三“搀”着。
王三的笑容更加“诚恳”了:“您老也别心疼!四百贯!咱们按官价走!绝对是公道价!绝不让您吃亏!也绝不让相国大人操心!”
他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宣布什么天经地义的真理,“劳烦您老现在就辛苦一趟?咱们这就去县衙?把文书签了?过户办利索!小人也好立刻给您备上现银!都是上好的足色官银锭子!现过现!绝不拖欠!您看如何?来来来,您当心脚下……”王三口中絮絮叨叨,手上力道却丝毫不松,几乎是半拖半架着魂飞天外的钱万通,脚步利落地朝雅间门口走去。
至于那块静静躺在酸枝木桌面上的、冰冷的、黑沉的、令人窒息的令牌?早已被我若无其事地、仿佛只是收起一块普通的玉佩般,轻轻一拂袖口,便悄然滑入怀中。桌面上只留下一点水渍和淡淡的酒香,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窗外的阳光似乎亮了些,斜斜地穿过窗棂,照在空出来的酸枝木交椅上,椅面上那被钱万通紧张汗水浸出的深色印记正在慢慢蒸发。
乌程县衙在朱放的坐阵下,那效率惊人的签押房外,一场关乎“宏图大业”的交涉也刚刚告一段落。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落定的气息,与狮子楼那肃杀的氛围不同,这里更多了几分……心领神会的喧嚣。
春风茶楼。
这座位于运河边繁华街口、却已然蒙尘多时的建筑,紧闭多日的厚重排门和雕花窗棂今日被“吱吱呀呀”地全部打开。沉积多日的、混合着木头腐朽、灰尘和虫豸气味的陈腐浊气,立刻被初春傍晚那带着明显凉意和河水湿气的微风吹得倒灌出去,在空荡的大堂内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
光线如同久被压抑的囚徒,终于穿过高高的门槛和窗棂上菱形的格心,争先恐后地投射进来,照亮了昏暗的角落,也照亮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无数惊惶起舞的微尘。
大堂中央,就在这片光暗交织、空旷得有些瘆人的空间里,陆羽如一棵扎根千年的古松般凝立不动。他背对着大门打开的方向,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已与这死寂的楼体、与这片刚刚重见天日的荒芜空间完全融为一体。
他仰着头,脖颈以一个近乎虔诚的角度抬起,目光如同亘古不变的星河,缓慢而专注地在头顶上方巡视——那些粗细不一、横跨厅堂的巨大房梁,上面岁月的裂纹清晰可见;再往上,是支撑屋顶的椽子,裸露着木质的原色,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视线缓缓平移,掠过四面墙壁上那些早已褪色、有些甚至卷起边角或剥落的陈旧挂画。
最后,那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垂落,定格在他脚下铺着的青灰色方砖地面——那缝隙里积满了经年累月的黑褐色尘垢。
王三带着四个从兰香坊临时调来的、手脚最为麻利又口风极紧的伙计,恭恭敬敬地站在距离陆羽两三步远的地方,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这几个伙计平日里也是伶牙俐齿,走南闯北见过些市面,可此刻却如同庙里最虔心的小沙弥,望着前方那青衫素巾的身影,眼中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他们不太懂什么叫“气韵流转”,什么叫“格局聚散”,只觉得这位被东家奉若上宾的“陆先生”,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肃穆,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与这喧闹尘世格格不入的隔绝感,比他见过的任何庙里的菩萨塑像都更具威严。他沉默时,连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归舟的渔笛声,越发衬得楼内寂静。终于,在一盏茶之后,陆羽那仿佛实质般的目光缓缓收了回来。他并未回头,只低沉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投入古潭:“四方端稳……北面而王……难得。”
这句话如同解禁的号角。王三心中一喜,仿佛受到嘉奖,脸上堆起笑意,刚要上前一步说些奉承的话,比如“先生慧眼”“全靠先生指点”之类,却又听陆羽紧接着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顶棚过高……如人之气虚浮……须增夹层……落虚为实,方能束气守中,根基稳固。”
他那枯瘦干瘪、骨节突出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向高高的房顶棚壁,并非指向某一具体位置,而是在虚空中极有章法地、自上而下斜斜地划了两道平行的、约莫一丈间隔的线。“茶气为木气,其性轻扬。需有屏障……在此、及此……压伏其浮,收纳其散。”
王三眼睛一亮,立刻上前半步,弯着腰,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接话,带着十足的恭敬:“是!是!陆先生!您老说的是!加一层夹层好办!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回头就找城里最好的木匠铺子,按您的规格起!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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