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脑中竟闪过一句杜工部未来或会写下的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荒谬!这念头让我自己都惊了一下。眼前这人,分明是耗尽心血,快把自己点着了烧成灰了!
看着他那微微抽搐的手指,想到他那奏疏小山下压着的、必定堆积如山的阻挠与告状文书……嘿,这出苦肉计可真下血本啊。这念头掠过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厚道。
“义父……”我刚开了个头,打算说点“节哀顺变”、“保养身子”之类的场面话缓和一下这压抑得要命的气氛。话还没出口——
“咕——”
一声极不协调、响亮的肠鸣突然从杨国忠那深陷的腹腔位置炸了出来,其音洪亮,余韵悠长,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书房里,效果堪称石破天惊!
我:“……”
李冶攥着我衣袖的手猛地又紧了一下。
杨国忠那原本微阖的眼皮如同被火烫了一般,剧烈地抽搐抖动了几下。那张灰败的脸上,肌肉一阵古怪的扭曲痉挛,想极力压下些什么,可终究未能挡住……一丝极其扭曲、混杂了极致疲惫和生理本能尴尬的暗红,像条滑腻的毒蛇,挣扎着爬上了他汗涔涔的脖颈!那表情,糅合了羞愤、不堪与一种被彻底剥去尊严的颓唐。
哈!一股奇异的喜感不合时宜地涌上我的喉头。饶是我强自镇定,嘴角肌肉也不受控制地向上抽了抽。堂堂大唐朝右相!权倾天下的杨国忠!被自己空空如也、嗷嗷待哺的肚子发出的惊天一鸣搞得面红耳赤!眼前这场面,怕不是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吧?
李冶到底是反应快,立刻转头对着侍立在书架阴影角落里、努力把自己缩成一个透明影子的老管家说道:“管家,快!去取些温补易克化的羹汤点心来!相爷想必是忙得连吃口东西的空都没有了。”声音温婉得体,硬是把这尴尬用一层“忧心关怀”的面纱给盖住了。
老管家如蒙大赦,脚步匆忙地退了出去,几乎是逃出了这窒息的空间。
杨国忠的脸埋在椅背的猩红锦垫阴影里,僵得像块冷硬的石头,只有那沉重得仿佛随时会断掉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书房里再次只剩下铜漏那催命符般的“滴答”声。
我清了清嗓子,决定把局面先导回正事,免得这堂堂相爷羞愤致死。“咳……义父方才所言河南道查没田地之举确是大手笔,雷霆万钧!只是……”我话锋一转,带上了点小心翼翼,眼神瞟向那份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此刻却显得有些狼狈的竹纸密奏,“淮南道这几位御史的见解虽高妙,在运口设置查验关口……想法是好,可漕运上盘踞的都是些什么蛇虫?真要硬碰硬地设卡,没点能镇住场子的狠人坐镇,怕是今日设,明日就能被人‘河水倒灌’给冲了个一干二净?地方上的门阀,比鬼还精,比泥鳅还滑溜,他们可是这大唐土地里最盘根错节的‘土皇帝’啊!”
杨国忠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红血丝撑裂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凶光,方才那点尴尬瞬间被更强烈的戾气压垮。
“镇场子?!”他的声音嘶哑咆哮,“要什么狠人?要什么坐镇?!杀!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他从牙缝里迸出这几个血淋淋的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可怕声音,像一头困兽在舔舐自己淋漓的伤口。
“就在十日前!宣阳坊那个仗着林家老狗撑腰、公然哄抬粮价三倍有余、囤积居奇、饿死数条人命的大粮商林顺财!老夫拿他人头祭的旗!就挂在漕运最热闹的西市码头!告示贴满全城!!”他那拍过桌案的手此刻痉挛地收握着,指关节发出咯咯轻响,眼中血光弥漫,“老夫要的就是这个!让所有蠢蠢欲动的蛇虫鼠蚁都看看!新政的刀,见得了血!祭旗的人头就是铁碑!够不够分量当这查验司的基石?!”
杀气扑面而来!书房里的烛火似乎都被这血淋淋的杀气逼得摇曳了一下,温度骤降。连那沉水香的烟气都仿佛凝固了片刻。
“噗叽——”
又是一声微弱但无比清晰的、软趴趴的异响。
这次不是来自杨国忠了。
我和李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被某个角落吸引过去。
靠墙小几上,不知何时被老管家悄无声息放上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熬得浓稠油亮的小米羹!旁边还有个冒着白汽的小暖炉煨着。一只毛发油亮的纯黑大肥猫——宰相府出了名的“禄神爷”——正堂而皇之地蹲在小几上。
它似乎刚刚美美地……拉了坨东西在小几边的锦垫上?拉完还不紧不慢地转过那硕大的、几乎看不清脖子的身子,用那双在黑暗中闪着幽幽绿光的竖瞳,带着一种“看什么看?这是本座领地”的睥睨神气,傲慢地扫了我们一圈!大概是嫌弃羹汤太热了,它那只胖成肉垫的爪子伸出来,对着那盛放小米羹的精美定窑莲瓣纹瓷碗……随手扒拉了一下,像在扒拉它不感兴趣的玩意儿。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瞬间炸裂!
白瓷碎片飞溅!
刚被精心熬煮、米油浓郁、滚烫浓稠的金黄色小米羹,如同决堤之洪,“哗啦”一声泼了开来!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飞溅出去,泼了离得最近的杨国忠官袍下摆一大片!甚至星星点点溅上他脚边那沾了猫粪的新鲜……嗯……
“嘶——!!!”杨国忠倒吸一口冷气,疼得猛地从椅子里弹了起来!瞬间忘了所有疲惫疯狂!那点热气黏糊的东西沾在腿上,烫是其次,主要是恶心!来自视觉、嗅觉和某种心理上的巨大冲击!他的脸色刷一下褪尽血色,变得比刚才瘫倒时还要惨白,那是混合了剧痛、狂怒和超越理解的惊骇!
更要命的是,那只始作俑者黑猫“喵嗷”一声怪叫,受了惊吓,猛地一蹬腿!肥硕的身躯异常敏捷地窜了出去!四只沾着黄色污秽物的爪子,结结实实地踏过杨国忠那价值千金的紫袍官服前襟!
“放肆!!反了天了!!!”咆哮声彻底撕裂了相府的屋顶!杨国忠目眦欲裂,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威仪、所有的新政、所有的雷霆!都在这一刻被这只肥猫一脚踏碎成了齑粉!他像一头发狂的受伤公牛,完全不顾仪态,跳着脚就想把身上恶臭的官袍扯下来扔掉!动作之大,带翻了案几边缘几份累得摇摇欲坠的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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