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立在榻边几步外,手脚一片冰凉,连呼吸都下意识地被堵住。榻前垂落的薄纱帘仍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映在视网膜上,幻化为无数缭绕难去的灰色光斑。
时间仿如凝固成了粘稠的糖浆,在何郎中微微下瞥的目光与那瘦长指尖的寸寸挪移之间,极其缓慢地挤压、研磨、回旋。我死死盯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汗水沿着他深陷的眼窝流淌下来,滚进眼角堆叠的皱褶里。他低垂着眼帘,紧锁的眉头初时仿佛能夹死一只铁钉,然而那紧绷的沟壑深处,正以肉眼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一点、一点地松弛开来。
那副初来时因奔跑和担忧几乎皱成老树皮的面容,悄然地、不可思议地开始转换形态。每一道深刻的纹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细心熨烫、捋顺,干瘪枯槁的脸上焕发出了奇特的光泽。
终于!
三根手指缓缓抬离。动作极慢,慢得折磨人心。
何郎中慢慢抬起头来。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满脸煞白、紧咬着牙根的我,扫过榻上那紧闭双目、虚弱得像缕游魂的李冶,再划过夏荷等人惊惶不安的脸庞……
就在这令人骨头发酸的沉寂即将绷断的那一刹那——
“呼哈哈哈——!”何郎中猛地仰起脖子,爆发出一串打雷般酣畅淋漓的大笑!那张原本只有皱纹盘踞的老脸,所有的褶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揉开、抻平、朝着耳后飞速甩去!整张清瘦枯槁的脸孔,竟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了从秋风扫落叶到三月春阳怒放般的惊人转变!
他猛地一拍大腿,胡子激动得直往上翘,冲着我就吼,那声音洪亮得震得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李大夫!你傻杵着作甚?!哈哈哈!快!快快快!炮仗呢?赶紧给老朽搬出来!有多少上多少!再去开几坛……不!开十坛兰香坊最好的陈年老酿!快!今日不开怀痛饮一番,老朽怕是真要心疼得厥过去喽!!!”
我这颗心还悬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铁丝紧紧缠绕、刺穿,骤然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喜庆宣告轰了个结结实实!眼前霎时金星飞迸,耳蜗深处嗡嗡炸响,仿佛有成百上千只夏日里的知了在同时狂鸣!
“何……何事?”嗓子眼像是被滚烫的铅块死死堵塞住,艰难无比地才挤出这两个干涩到刺耳的字。整个人如同提线的傀儡,木然地瞪着那在榻前笑得浑身乱抖、手舞足蹈的老头。
何郎中捻着自己那几根稀疏的山羊须,那张原本就不甚白皙的脸此刻笑得红通通的,油光发亮,活脱脱成了个刚出锅的油焖大虾!他开怀的笑声几乎能把屋顶的灰尘瓦片都震下来砸人:“天大的喜事临门哟!天大的喜事!喜神叩门了呀!恭喜李大夫!贺喜李大夫呀!老头子我摸着良心说话。”
他用力地拍着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胸口,发出“啪啪”的闷响,“您家夫人她呀——那是稳稳当当、结结实实的喜脉!至少两个月了!脉象强健得很!滑如滚珠,搏指有力,沉中带数,跳得那叫一个欢实!哈哈!老头子诊脉数十载,这点子事要是摸跑了偏,那才是活见了鬼咧!大喜!大喜啊!咱们长安城,又添一桩羡煞旁人的大喜事咯!”老郎中的唾沫星子险些在我衣襟上添几点深色,手指得意地指点江山般戳向锦榻的方向。
嗡——
一股炽热蛮横的洪流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椎猛蹿而上,直冲天灵盖!仿佛整个乾坤图卷在我眼前翻了个令人头晕目眩的跟头。耳边轰鸣着尖锐的啸叫,血液像开了闸的洪水猛地灌向头顶!额角那几根青筋突突地跳着,想要挣脱皮肉的束缚。
浑身的骨头仿佛被凭空抽走了大半,脚下骤然发飘,双膝一软,我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向地面栽去!视线内瞬间白茫茫一片,紧接着炸开了无数细碎跳跃的金星!那瞬间腿软无力的体验,足以令最稳固的石柱坍塌。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铁箍般的手臂猛地从侧后方插上来,精准无比地抵住了我快要坍塌的后背!是阿东!不知何时已悄然掠至我身侧,他肌肉虬结的胳膊如同钢铁铸造的支撑,那力道沉稳如同泰山磐石。饶是如此,膝盖仍是磕碰般软了一下。
“当……当真?!”我借着阿东的力道猛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入肺腑又带起一阵冰凉的刺痛与滞涩苦意。强撑着稳住身形,猛地扭回头,目光像两支带着火焰的箭矢,穿透那层在眼前迷离晃动的薄纱帘幕,直直撞回锦榻!
李冶显然是听到了那石破天惊的宣判!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难以置信的茫然如同湖面的水痕,短暂的凝固之后,便是火山喷涌般的神采爆发开来!霞光玉色的红晕在她颊畔、耳际、颈侧急速弥漫开来,比最美的胭脂还要艳丽鲜活!
两片如初绽樱花的唇瓣微微张启,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紧闭了许久、眼睫在眼窝下方投下深浓阴影的眼睛,倏然睁开了!琥珀金的瞳孔中蕴满了水光,如同春日里融化的最纯澈的湖水,其中翻涌的震惊、茫然被瞬间淹没,取而代之的是无垠的、几乎要将周遭一切都卷入其中的柔软光辉与沸腾狂喜!那光芒亮得仿佛要将人的心尖都灼化融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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