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将白日的喧嚣与暗流彻底吞没。北镇抚司南衙的值房内,灯火并未如往常般通明,只在屋子中央的旧木案上,点燃了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有限的光明与浓重的阴影切割开来,映照出围坐其旁的几张面容,每一张脸上都镌刻着连日来风雨洗礼后的痕迹,沉默中压抑着未散的硝烟与沉淀下的坚毅。
永亭伯府的惊天波澜,在北镇抚司强权的铁腕下,被强行按入了死水般的“平静”。但那份“平静”所带来的屈辱、不甘与警示,却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在每个人的心头。表面的服从之下,是亟待梳理的思绪与亟待重整的旗鼓。
沈炼的目光缓缓扫过坐在面前的三人。
张猛依旧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但眉宇间那股躁动易怒的戾气,似乎被某种更深沉的东西所取代,那是一种将暴怒压入心底后淬炼出的、更加危险的隐忍。他粗壮的手臂上添了几道新疤,那是那夜码头仓库搏杀留下的印记。
赵小刀的眼神依旧锐利,却少了几分以往的跳脱,多了几分审慎与深思。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仿佛仍在脑海中推演着那些未能抓住的线索和未能窥破的迷局。
李石头缩在凳子上,身形依旧瘦小,但那双总是游移不定的眼睛里,恐惧虽未完全褪去,却多了一丝罕见的、被残酷现实催生出的顽强与专注。他下意识地模仿着沈炼挺直脊背的姿态,尽管显得有些笨拙。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稍远处安静坐着的苏芷晴身上。她并非锦衣卫体制中人,此刻却无人觉得她不该在此。她的存在,如同风雨中悄然绽放的幽兰,以其独有的智慧与沉静,成为了这个团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的眼中有关切,有忧虑,更有一种历经风波后愈发清晰的信任与坚定。
“这几日,辛苦诸位了。”
沈炼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没有上官的架子,更像是一种历经生死后的坦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我们捅了一个马蜂窝,”他继续道,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惹来了豺狼,差点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张猛鼻腔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冷哼,拳头下意识攥紧。
“但,我们还活着。”沈炼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案子,也没完。”
他微微前倾身体,灯火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棱角分明:“今日叫大家来,不是论功,也不是请赏。北镇抚司的案卷上,咱们是‘办事鲁莽,险些酿祸’的愣头青。但在咱们自己心里,这笔账,不能这么算。”
他的目光首先看向张猛:“张猛。”
“码头仓库,正面强攻,以寡敌众,一刻钟内拿下钱老三及其麾下七名悍匪,自身仅轻伤。悍勇无双,当记首功。”沈炼的语气斩钉截铁,“但,勇猛有余,精细不足。若当时能再快半分制住钱老三,或能避免其惊动伯府护卫,后续或可少些波折。勇,需配以谋,方为万全之策。”
张猛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服,但迎上沈炼那毫无责备、唯有冷静剖析的目光,那不服又缓缓压下。他重重一点头,闷声道:“俺……记下了!”
沈炼目光转向赵小刀:“赵小刀。”
“黑市魔窟,孤身潜入,于虎狼环伺中锁定关键账册与香粉,耳聪目明,心细如发,智谋过人。后续打探‘并蒂莲香’、追踪北衙动向,功不可没。”沈炼肯定道,随即话锋微转,“然,情报贵在精准与时效。若最初对永亭伯府的背景与能量评估能再深入三分,或能提前预警,我等不至如此被动。谋,需立于更坚实的地基之上。”
赵小刀神色一凛,眼中锐光闪烁,沉思片刻,郑重抱拳:“大人教训的是!卑职谨记!”
最后,沈炼看向最年轻的李石头。李石头顿时紧张得绷直了身体。
“李石头。”
“混迹市井,如鱼得水;伪装潜伏,几无破绽。码头盯梢,黑市探听,乃至最后传递林宏血书,皆赖你之‘奇’,方能于绝境中觅得一线生机。此役,你之功,非同小可。”沈炼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李石头受宠若惊,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想要站起来。
“但是,”沈炼的声音严肃起来,“‘奇’能破局,亦能招祸。黑市之中,险象环生,一次疏忽,便是万劫不复。日后行事,当更谨慎,思虑更周。胆大,需辅以心细。”
李石头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是!是!大人!小的……小的一定更小心!绝不给大伙拖后腿!”
评价完毕,沈炼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三人,声音变得更加深沉:
“经此一役,我们失了明面上的案子和人犯,受了申饬,看了不少白眼,听了不少闲话。”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但我们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我们知道了对手的狠辣与能量,知道了这潭水有多深,知道了诏狱两个字怎么写。”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认知,“我们也知道了,自己并非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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