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航器如同一具被星际风暴蹂躏过的金属棺椁,在绝对虚空的幕布上划出一道歪斜、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生命尾迹。奇点爆炸的余波,如同持续不断的低频心脏震颤,透过厚重的舱壁,一下下撞击着林默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每一次震动,都让这艘千疮百孔的飞船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解体,化为宇宙尘埃。驾驶舱内,应急照明系统投射出病态的、摇曳不定的红光,将林默那张深陷于憔悴、剧痛和极度疲惫中的脸庞,映照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亡魂。他的呼吸浅而急促,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灼痛,那是过度透支精神与肉体本源后,留下的难以愈合的创伤。连续不断的亡命奔逃、路径紊乱带来的持续内耗,以及最后那场驾驭时空褶皱、近乎自杀的逃脱,已将他推向了生理与心理的双重极限。他的意识,如同一片被反复焚烧、盐碱化的荒原,干涸、龟裂,再也滋生不出一丝生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脱和一种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疲惫。
然而,在这片意识废墟的最深处,一点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最后那点摇曳的火苗,顽强地拒绝着彻底的黑暗。那是他从原生质库核心数据库中,以巨大代价窃取而来的、关于“盖亚之脐”和那种神秘生物基质样本本源的关键数据。这些信息,沉甸甸地压在那个冰冷的存储单元里,更像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心窍之上。它们既是可能打开生路的唯一钥匙,也无疑是招致更彻底毁灭的诅咒。他必须找到一个地方,一个能够绝对屏蔽所有追踪、允许他暂时喘息、修复濒临崩溃的身心,并最终解读这致命信息的角落。否则,之前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将失去意义,化为虚无。
导航仪那布满裂痕的屏幕上,代表追兵信号的红色光点,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嗜血蝠鲼,在后方深邃的黑暗中聚拢、闪烁,坚定不移地压缩着包围圈。能源读数表的指针,已死死压在标度盘最底端的临界红线之下,发出微弱而持续的蜂鸣,那是生命维持系统最后的、绝望的哀鸣。绝望,如同冰冷的宇宙真空,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试图冻结他最后一点求生的意志。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他的目光,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锁定了星图边缘一个被标记为“高辐射废弃区”的、几乎模糊不清的坐标注释——一个被称为“虚空回廊”的、早已被组织从所有正式记录中彻底抹去的禁忌遗址。那里是组织早期进行超空间通讯实验的、彻底失败的产物,一次灾难性的实验事故导致那片区域的空间结构发生了不可逆的、噩梦般的畸变。如今,它像一块丑陋的、流着脓水的伤疤,漂浮在现实宇宙的褶皱与缝隙之中,被持续泄漏的高维辐射和狂暴的时空乱流层层包裹,是任何尚有理智的航行员都会绕道而行的绝对死亡区域。但也正因如此,它或许是眼下唯一可能的、也是最后的选择。
没有时间权衡利弊,没有资本犹豫不决。林默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推动那几乎要与自己僵直手臂冻结在一起的操纵杆,驾驶着这艘随时可能化作一团绚烂烟花的金属棺材,义无反顾地调转方向,朝着那片连星光都被扭曲、吞噬的、仿佛宇宙本身溃烂处的诡异空域,决绝地冲了过去。
接近“虚空回廊”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对感官和理智的、缓慢而精致的凌迟。前方的宇宙背景不再是均匀的黑暗,而是逐渐渲染上一种病态的、不断蠕动变幻的灰蓝色调,仿佛宇宙的背景幕布在这里被一只无形巨手揉皱、浸湿、然后随意地拧绞在一起。潜航器开始剧烈地、毫无规律地颠簸摇晃,如同暴风雨中一片失去方向的落叶,外部传感器传回的画面光怪陆离到了极点——笔直的航线扭曲成令人头晕目眩的螺旋,平静的虚空泛起诡异的、如同沸水般的涟漪,远处的星点被拉长成彩色的丝线,又瞬间碎裂成一片光尘。当潜航器终于颤抖着突破某种无形的、粘稠的界面薄膜,真正闯入回廊内部时,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所有基于欧几里得几何的认知。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之分,没有前后之别,更没有所谓的常态几何结构。巨大的、如同某种史前星空巨兽腐烂、扭曲后留下的骸骨般的空间站残骸,以完全违反物理直觉的角度相互穿插、缠绕、嵌套,构成了一座无限延伸、永无止境的、活着的非欧几里得迷宫。墙壁并非平坦坚固,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缓慢蠕动的内脏壁膜,表面覆盖着不断闪烁、变幻的奇异磷光,像是凝固的脑髓褶皱,又像是无数濒死神经末梢在最后一刻定格成的、散发着诡异美感的星云图景。光线在这里被肆意玩弄,以不可能的方式折射、弯曲、分裂,形成令人心智错乱的光学幻象,时而将遥远彼端的景物瞬间拉至眼前,时而又将触手可及的物体推至无限遥远的彼岸。空气中(如果这充斥着高维粒子流和辐射尘埃的介质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后的腥甜和臭氧被剧烈烧灼后的刺鼻气味,而在这一切之下,更深处,则是一种仿佛来自时间尽头、万物归寂后的、绝对的虚无气息,冰冷地渗透进每一个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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