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秋,总带着股渗骨的凉。这凉意不似北地的凛冽,倒像是从水里漫出来的,悄无声息地钻进人的骨缝里。晏仲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时,夕阳已把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歪歪斜斜地印在泥地上,像一道墨痕。树下那张冰凉的石桌,还留着今早他给儿子阿福温粥的痕迹,碗底一点残渣早已被蚂蚁搬空。阿福刚满五岁,眉眼像极了早逝的妻子,只是夜里总哭着要娘,晏仲只能抱着他,在空荡荡的屋里来回踱步,一遍遍地低声哄着:“爹在,爹在呢。”
那声音落在寂静里,连自己听着都觉得空洞。
他搁下锄头,拍了拍满身的尘土,没有立刻进屋去看还在熟睡的阿福,而是先拐进了灶房。灶膛冷清,他摸索着从角落陶缸里,搬出半坛蒙尘的米酒——这是去年妻子还在时酿的,她说秋日寒,喝点酒暖暖身子。酒还在,人却没了。妻子走后,这酒他便没怎么动过,仿佛那泥封一开,就会泄掉最后一点属于她的气息。
今夜不知怎的,心里堵得厉害。他倒了浅浅一碗浑浊的酒液,刚凑到唇边抿了一口,那酸涩微辣的味道还没化开,就听见院门外有人喊他名字,声音带着点戏谑的笑意:
“晏仲!好久不见,你倒躲在这里喝起闷酒来了?”
晏仲抬头,暮色四合中,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男子站在门口,身形清瘦,眉眼在昏黄的光线里瞧着熟悉得很,像是心底一个模糊的影子,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他放下碗,有些迟疑地站起身:“你是……”
“好你个晏仲!连我都忘了?”那男子笑着迈步进来,动作很是自然熟稔,抬手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晏仲的衣衫,带来一股子不寻常的、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的阴凉。晏仲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我是梁生啊!当年在书院里,跟你一起偷摘先生院里那棵老梅树上的梅子,被罚抄了十遍《礼记》的梁生!”
晏仲浑身一震,手里的酒碗差点没拿稳。梁生!他当然记得!那是他少年时最交好的同窗,一起读书,一起胡闹,只是……梁生命薄,三年前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不过几日工夫,人就没了。他亲自去送的葬,看着那棺木入了土。
一个死了三年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家院门口?还这般活生生地同他说话?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比那秋夜的凉更刺骨。晏仲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个用红绳系着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桃木符。那是妻子生前特意去城外道观为他求来的,说他命里带阴,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戴着能驱邪避凶。
可眼前的“梁生”却像全然没看见他这戒备的动作,自顾自地走到石桌边,拿起那酒坛,又寻了个空碗,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仰头便喝了一口,咂咂嘴道:“还是当年的味道,就是淡了些。”
他放下碗,看着晏仲惊疑不定的脸色,笑容淡了些,声音也放轻了:“别紧张,仲兄。我虽为鬼,却没存半点害你的心思。今日来,是受人所托,带你见些故人。”
“故人?”晏仲皱起眉,心跳得如同擂鼓,另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出来。除了梁生,他还有哪些“故人”是在阴间的?
“是你兄长,晏伯,还有你嫂子。”梁生的声音带着一种空茫的回响,在这渐深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一直惦记着你,还有你那个没了娘的小侄子阿福。只是阴阳殊途,他们怕自身的阴气冲撞了你们,一直没敢来见。今日实在是念得紧,又知我与你相熟,才托我来引路。”
晏仲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兄长晏伯,比他年长十岁,父母去得早,几乎是兄长一手将他带大,教他识字,送他读书。可兄长命也不好,刚过三十岁便染病撒手人寰,连个子嗣都没留下。贤惠的嫂子悲痛过度,没过两年也跟着病逝了。他这些年拼了命地想生个儿子,原也是存了过继一个到兄长名下,延续那一支香火的心思。可自从妻子也去了,这念头便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柴火,再也燃不起来了。如今听闻兄长嫂子在阴间竟还这般惦记着自己和阿福,那积压了多年的愧疚、思念与孤寂瞬间涌上心头,眼眶不由得一阵发热,视线模糊起来。
“他们……他们在哪儿?”晏仲的声音有些哽咽。
“跟我来便是。”梁生放下酒碗,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晏仲几乎没怎么犹豫,抬脚跟了上去。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阿福还在里面睡着。他紧了紧衣襟,又将腰间的桃木符握在手里,深吸一口气,踏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姑苏城的夜晚,本该是桨声灯影,弦歌不辍的。可今夜跟着梁生走的这条路,却异常安静。街道两旁的灯笼光晕昏黄,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像是困倦的眼睛。那光落在青石板上,却照不出走在前面的梁生的影子。晏仲刻意低头看了几次,梁生脚下空空荡荡,只有自己那一道孤零零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他这才彻底确信,眼前这个谈笑风生的“人”,确实已非阳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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