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是黑压压的人头。
与其说是士兵,不如说是一群愤怒、恐惧的矿工、农民和商贩。
他们虽然接受了合训,但没有统一的军装。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堂前台阶上那个瘦削而又无比沉重的身影上。
刘阿生。
兰芳大总制,自开埠以来的第十三代大唐总长,午夜梦回,他也曾数次警醒,也许他注定是最后一代大唐总长。
他已经不年轻了。岁月的风霜和近几年来荷兰人和香港华人总会施加的无尽压力,让他的背微微佝偻。
但他今天,穿戴得一丝不苟。
他选择了一身最隆重的、只有在祭祀开山祖师罗芳伯时才会穿的深蓝色长袍,上面绣着兰芳日月为明的纹章。
刘阿生站在忠义堂的门槛前,背对着人群,面向着堂内高高在上的牌位。正中央,是兰芳公司开山始祖大唐罗公芳伯之神位。
青年军官张牧之快步穿过人群,登上台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个字。
刘阿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后,他再睁开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被彻底烧尽,只剩下一种焚烧一切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知道,荷兰人早盯上了兰芳的基业,早盯上了东万律。
他们数次要求兰芳公司自行解散总厅,交出所有武器和矿山图册,所有华人必须接受荷兰东印度政府的直接管理,而他,刘阿生,将被恩准成为一个没有权力的甲必丹。
一个荷兰人养的、管理华人的……狗。
一百零四年的基业,从罗芳伯“公天下,推首领”的理想,到如今,只换来一个甲必丹的虚衔。
面对华人总会,他委屈求全,面对李鸿章,他唯唯诺诺,大清不管这片自作多情的化外之地,那就打吧,至少那个陈九,还愿意保留兰芳这块牌子。
刘阿生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种极度悲怆的、牙齿摩擦的笑声。
他缓缓地,转过身。
面对着台阶下,那数千双等待他的眼睛。
“兰芳的……兄弟们。”
第二声,更加悲怆。
“兰芳的兄弟们!”
“我,刘阿生,兰芳大总制第十三代总长。今天站在这里,不是以总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和你们一样,从广东、福建,漂洋过海,九死一生,来到这片土地的客家子弟的身份,和你们一起!”
“一百零四年了。”刘阿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一百零四年!不是一百零四天!”
“还记得我们的阿公,是为什么,要离开大清,离开我们的故土吗?”
他没有等回答,他自己回答:
“因为在那片土地上,我们是客,我们是流民!我们被当官的欺压,被本地人排挤!我们辛辛苦苦开一寸荒地,他们就来收租!我们好不容易赚几个铜板,他们就来孝敬!我们活得,不如人家的一条狗!”
“所以,我们的祖辈,罗芳伯公,带着一百多个兄弟,坐着红头船,拜着妈祖,闯过了黑水沟,来到了这个蛮荒之地!”
“来的时候,这里有什么?”
“这里只有瘴气!只有毒蛇!只有饿着肚子的土人!是我们的祖辈,拿着一把柴刀,一柄矿锄,从这片原始雨林里,一刀一刀,一锄一锄,硬生生开辟出了东万律!开辟出了纳土纳!开辟出了我们脚下这片,可以让我们华人昂首挺胸站着的土地!”
“我们在这里,做了什么?”
“我们修路,我们开矿,我们种地!我们和本地的苏丹结盟,我们帮他们平息叛乱。我们和达雅人歃血为盟,我们教他们耕种,他们称我们为大哥!”
“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叫它公司!”他重重地顿了一下,这个词在他口中,重若千钧。
“但我们的公司,不是为了哪一个姓氏,哪一个老板赚钱!罗芳伯公立下规矩,我们的首领,叫大唐总长!这个总长,不是父传子,不是兄传弟!是我们所有兄弟,公推出来的!”
“这是什么?这是天下为公!这就是我们唐人丢了百年的大义!”
“一百零四年来,我们有十二位总长,算上我刘阿生,十三个!我们没有皇宫,我们没有太监,我们没有万岁爷!我们总厅的账本,人人可以查!我们总长的子孙,一样要下矿,一样要拿命去拼!”
人群中开始出现骚动。
一些老矿工,他们的祖父或许就曾是跟随罗芳伯的第一代人,开始低声啜泣。
公推总领,天下为公,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
“一百多年啊,兄弟们!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
“你们脚下这片广场的地面,每一寸下面,都埋着我们兄弟的骨头!我们和红毛(荷兰人)打过,我们和土人打过,我们和背信弃义的马来海盗打过!”
“我们赢过!我们也输过!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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