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屋的门帘在此时被掀开,
“请客人进来。衮图,不得无礼。”
一位身披红色镶边、图案繁复的黑色手织布,颈戴层层熊牙与骨饰的老者,在众多仅着遮羞布、浑身刺满蓝黑色图腾文身的精壮战士簇拥下,走了进来。
一众达雅人立刻行礼,罗坤小声介绍,他是这片区域所有达雅部落的最高领袖,大长老。
长老的眼睛虽然浑浊,却威势逼人。
罗坤上前几步,微微躬身,用马来语混合着几个达雅语词汇说道:“愿祖灵与森林之神同在。丹波·阿邦酋长,兰芳的客家人,依约前来。”
“客家的孩子,”
“你们的祖先曾与我们交易,也曾与我们为敌。荷兰人来了,你们和我们,都成了他们的奴隶。现在,为何又远道而来?”
“因为我们无路可退。”
牧之通过罗坤,一字一句地回答,
“森林接纳复仇之人,请,跟我到里面说话,避开湿气与……不该有的耳朵。”
罗坤点了点头,摘掉了头戴边缘磨损的斗笠,示意身后的人跟着酋长进去。
长屋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宽敞,中央的火塘跳动着昏黄火焰,光线黯淡,烟雾在粗大的屋梁间缭绕。
火光映照下,长屋内部的结构一览无余:两侧是一个个相连的家庭单元,男女老少的目光从阴影处投来,好奇、审视,间或夹杂着毫不掩饰的不信任。
孩子们躲在高大的竹筐后,妇女们停下手中编织活计,男人们则抱着臂膀,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双方主要人物围火塘坐下。
有族人捧上陶碗盛放的棕榈酒。
短暂的沉默后,
“荷兰红毛鬼,”
张牧之指向东南方向,那里隐约是奥兰治拿骚煤矿所在,
“他们的蒸汽怪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这片土地土地,黑山(煤炭)被挖走,河流被染脏。他们用低廉的工钱榨取我们华工的血汗,用苛捐杂税逼迫我们的公司,用不平等的条约让我们跪倒。他们的刀枪大炮和条约,同样也在侵蚀达雅兄弟的猎场和祖地。”
“他们仗着的,无非是手中的快枪利炮。现在,我们兰芳,愿意将这些枪,赠予真正的森林勇士。”
然而,预想中的热情响应并未到来。
丹波酋长目光扫过族人呈上的杀人利器,最终落回张牧之脸上,
“兰芳的朋友,你们的枪,很好。但森林的子民,同时也在担心抢炮带来的危险。荷兰人在海上纵横,枪声会引来更多的蓝眼睛,像雨季的蚊子,驱赶不尽。”
“而且,我们记得,当三十年前(1850年左右),大港公司的朋友们像被围猎的野猪般与荷兰人血战到底时,你们兰芳的人,却站在了荷兰人一边,堵截了逃往你们领地的大港勇士,把他们交给了红毛鬼。
我们也记得,曾经在河岸边与我们一起用物产交换盐铁、共同对付强盗的兰芳,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们的长屋下了。
交易的山路被藤蔓覆盖,联络的鼓声沉寂多年。
如今,当你们自己感到疼痛时,才重新记起森林里的兄弟。
汉人兄弟,告诉我,我们该如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馈赠,不是另一个需要我们用头颅去偿还的陷阱?”
长屋内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张牧之能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呼吸也变得粗重。
罗坤难掩羞色,心中叹息,这道裂痕远比想象的更深。
丹波酋长提及的,正是兰芳公司历史上饱受争议的一页。
1850年,另一个华人公司大港公司因不堪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压迫而起事武装对抗,最终不敌。
当时一部分败退的大港公司人员逃往兰芳领地寻求庇护,却被兰芳的人率众堵截,缴械后并将首领擒获送交荷兰人。
过了三十年,如今孤立无援,兰芳的不少人也刚刚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样的事。
尽管三十年前,兰芳公司与大港公司内斗不休,流血冲突不断,但三十年过去,这无疑是华人社群内部在殖民者强势介入下的悲剧性内耗,如今,婆罗洲,华人世代打下的祖业只剩下兰芳一支,如何不让人悲痛。
内斗,永无休止的内斗,从来都是难以隐藏的底色。
对于同样深受殖民扩张之苦的达雅人而言,兰芳当年的选择,无异于一种背弃。
在达雅土人的观念中,勇武、荣誉与信守承诺是立身之本。
他们可能不理解华人公司内部的复杂恩怨,但他们清楚地看到,当挑战强权的战斗发生时,原本可能成为盟友的力量选择了站在强者一边。
这种记忆,经过三十年的发酵,早已沉淀为深深的不信任。
加之兰芳公司这么多年面对荷兰步步紧逼,自身生存空间受压,与内陆达雅部落的联系和贸易确实大不如前,以往的互助关系已然生疏。
罗坤没有给张牧之翻译,他迎向丹波酋长审视的目光,语气沉痛而坦诚:
“酋长,我只是一个走线的商人,但我也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人,我更背负了兰芳总长的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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