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一纸诏令,将天下巡检司改为县尉衙署,在衮衮诸公眼中,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制度微调。力主此事的副相陈邦国,心中盘算的,恐怕更多是借此彰显政绩,在派系林立的朝堂上刷一刷存在感。然而,这道政令对于各地那些依靠世袭、盘踞一方的巡检家族而言,却不啻于一场灭顶之灾。世代相传的铁饭碗骤然被砸碎,祖宗基业断送在自己手中,怎能不令这些坐地虎们捶胸顿足,忧愤欲绝?
遍观天下数以千计的在职巡检,此刻心情能与凌云相似的,恐怕绝无仅有。这种微妙的心境难以言喻,或许可以类比为:一个正为巨额债务焦头烂额、辛苦分期偿还的负债者,突然被告知债主连同所有借贷凭证都已人间蒸发。刹那间,沉重的负担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近乎虚幻的轻松与难以置信。
世袭之制既废,“借袭”之说自然不复存在。凌云这个现任巡检,便是名正言顺、记录在册的朝廷命官。经由朝廷明文规定的“一律参与流转”程序,他这个原本有些来路不正的官职,如同被投入官制的洪炉中重新锻造了一遍,彻底“洗白”,成了根正苗红的流内官。尽管这只是沉在文官体系最底层的“浊流”,远不能与清流进士出身的正途官员相提并论,但终究是脱离了杂职胥吏的范畴,有了正式的官身。
既入流内,便须遵守文官体系的铁律——回避本籍。五百里内不得任职的规定,曾让凌云寝食难安,也是他此前竭力巴结王知县的重要缘由。他深怕在吏部铨选时,被那些手握朱笔、视外县小官如草芥的司官们随手一圈,发配到“一身去国三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的烟瘴之地。若真如此,即便他脑中记诵再多抒发宦游羁旅之情的诗词,也弥补不了心中那万马奔腾般的懊丧。我们的主角,从来不是一个怀有“哪里需要哪里搬”崇高觉悟的人。
万幸,朝廷此番为求平稳过渡,特开恩例,允许这批新改制的县尉暂不受五百里之限,但仍规定不得在本县任职。这大抵也是吏部官员偷懒耍滑之举——近两千个八九品小官的跨州调动,工作量浩大且意义不大,索性将皮球踢给各州,令其自行在辖境内消化流转,最终报备结果即可。
细读这条细则,凌云心中半是宽慰,半是隐忧。宽慰在于,任职范围终究圈定在台州境内,再远也出不了这几县之地,家眷产业皆可顾及。隐忧则在于,铨选之权下放至州衙,王知县那位高居吏部尚书的座师,其影响力便如同隔靴搔痒,难以直接施加于州级人事安排。加之自己上任时日太短,在州署衙门全无根基,就怕被某些有心人暗中运作,打发到某个钱粮匮乏、权责轻微,甚至是积弊丛生、难以收拾的清水衙门或烂摊子里去。
是否该去求助于沈大官人?昔日沈大官人确有“若有机会定当相助”的承诺。但凌云掂量再三,终觉不妥:一来,为这区区州内调动动用这份大人情,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毕竟同在台州,再差能差到何处?二来,他着实忌惮沈大官人名士派头下的不羁作风,万一这位爷兴致一来,觉得凌先生继续陪他诗酒逍遥、徜徉山水方是正道,跑到刺史面前美言几句,给他弄个候补虚衔挂起来,那可真就是弄巧成拙,欲哭无泪了。
几经思忖,凌云认定,眼下破局的关键,在于能否与掌握最终分配权的刺史老爷搭上关系。然而,一个僻处外县的九品末吏,想要攀上堂堂四品刺史的高枝,其间鸿沟宛若天堑,绝非易事。
苦思冥想之下,还真让凌云琢磨出一个或许可行的门路。两月前,崔刺史曾颇不寻常地向宁海县索要巨额银两,当时凌云向王知县献上“官营生丝”之策,上月已顺利上缴了五千两。如今时序推移,新一批款项已筹措妥当。何不主动请缨,揽下这押解税银的差事?借解送款项之机,亲赴州城,或可寻隙而动,探听风声,乃至设法结识刺史身边的亲信之人。
凌云素来是行动派,念头既起,便立即前往县衙求见王知县,却扑了个空。转而寻到赵师爷,说明来意。
赵师爷听罢,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奚落道:“凌县尉想法未免天真。即便是送银子这等肥差,崔使君何等身份,岂会轻易见你一个区区九品县尉?”
凌云耐心解释道:“师爷有所不知,此事内情颇不寻常,崔使君定然会委派心腹经手。卑职若能借此机会,与使君近人有所接触,探得些许口风,混个脸熟,或许便能从中窥得一丝契机。”
赵师爷捻须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我会向明府禀报。今日明府外出,归期未定,你明日再来听信吧。”
傍晚归家,管家上前禀告:“老爷,赵府派人传话,说是那边老老爷思念大小姐,请大小姐务必今晚回去一聚。”
凌云心中暗哂,两家宅邸仅一巷之隔,若真思念女儿,信步便可过来探望,何须如此郑重其事?这分明是岳父大人听闻了巡检改职、世袭取消的正式消息,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也已破灭,再也无法安坐,故而寻此借口要探问虚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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