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老烟袋似乎也察觉到了那生命之火的彻底熄灭,他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浑浊的泪水无声汹涌。老医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镊子悬在半空,他看着林默彻底失去光泽的瞳孔,布满老人斑的手第一次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地、极其轻柔地合上了林默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写满不甘与警示的眼睛。
“他……走了。”老医生的声音嘶哑,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叹息。
死了。
林默也死了。
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片污秽、绝望的角落。
他留下的最后话语,是破碎的警示,是未竟的谜团——“别信眼睛”,“陈”……“他背后有鬼”……每一个字眼都像冰冷的毒针,狠狠扎进郝铁锤被仇恨和剧痛反复蹂躏的心脏!那凝固的问号,死死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巨大的悲恸和那未解的巨大悬疑,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郝铁锤一直苦苦支撑的麻木堤坝!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紧、揉碎!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胸腔深处猛烈炸开!他眼前猛地一黑,浑身的力气瞬间被彻底抽空,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向无底的深渊。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所有知觉,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有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气息证明着他尚未彻底离开这炼狱。
“铁锤!”老烟袋再次发出惊恐的呼喊,扑到郝铁锤身边。
老医生迅速放下镊子,手指搭上郝铁锤颈侧的脉搏,又翻开他紧闭的眼皮查看瞳孔,面色凝重如水:“急痛攻心,又兼高烧……气血两枯……”他迅速从药箱(已被翻乱大半)深处摸出两个极小、用蜡密封的玻璃管,里面是几片白色药片和几粒黑色药丸。他捏开郝铁锤的牙关,将药片药丸塞进去,又灌入少许温水,强行让他吞咽下去。那是强心剂和最后的退烧药。
时间在沉重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煎熬。老烟袋焦虑地守在郝铁锤身边,不时用袖子擦去他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老医生则沉默地收拾着诊所的狼藉,动作缓慢却有条理,将还能用的沾血工具重新消毒,将散落的草药粗粗归拢。他走到那张唯一还算完整的诊桌旁,拿起一本被踩踏过、沾着泥脚印的旧笔记簿,就着昏黄的灯光,翻到空白页,用一支断头的铅笔,极其潦草、快速地书写着。写完最后一笔,他毫不犹豫地将写满字的那几页纸撕下,凑到油灯的火苗上。淡黄色的火舌瞬间舔舐了纸页,贪婪地吞没了上面的字迹,迅速化为蜷曲的灰烬,飘落在冰冷的地面。
就在灰烬落地的同时,诊所破窗外,遥远的天际线处,浓重的墨色终于被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所浸染。黎明,正带着冰冷的曙光,悄然叩击着这座被血腥和背叛笼罩的城市。
仿佛是被窗外那丝微弱的光线所刺激,郝铁锤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混沌的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黑暗的海底艰难地向上浮升。剧痛和高热并未完全退去,如同跗骨之蛆,但一种更为冰冷、更为坚硬的东西,却在那片被悲恸和仇恨彻底犁过的心田深处,缓慢而坚定地凝聚、凝结!林默凝固的问号死去的脸庞兄弟们血肉模糊的惨状……还有那破碎的警示……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血债,都在这濒死的冰冷中,被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强行锻打、融合!
他猛地睁开眼!
眼中不再有剧痛带来的涣散,不再有绝望的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淬火之后、冰冷如铁、再无丝毫动摇的决绝!那是一种彻底舍弃了自身生死、将残躯都化为最后武器的死寂光芒!他完好的右手,五指如同鹰爪,死死抠进身下冰冷坚硬的泥土地面,指甲在无声中断裂,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老烟袋正好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浑浊药汤凑过来,看到郝铁锤骤然睁开、亮得骇人的眼睛,惊得手一抖,药汤差点泼洒出来:“铁……铁锤?你醒了?”
老医生也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郝铁锤的脸,仿佛要穿透那层死寂的寒冰,看清里面汹涌的熔岩。
“几点了?”郝铁锤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却冰冷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
“快……快到卯时了……”老烟袋下意识地回答。
“外面……什么情况?”郝铁锤的目光转向老医生,那目光沉重如山,带着不容置疑的索求。
老医生沉默地从角落里捡起一张被踩踏过的、皱巴巴的报纸残页,正是今天凌晨的《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号外。上面英文标题触目惊心,配着模糊的黑白照片:闸北街道一片狼藉,巡捕和黑衫队押着被捆绑的人。标题大意是:“昨夜闸北警匪激战,共党秘密据点被捣毁,悍匪负隅顽抗终伏诛!”
照片一角,赫然是陈三水那张带着谄媚笑容、正对一名警官点头哈腰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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