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兄此处‘冗兵之弊,在于将不知兵,兵不知战’,立意尚可,然论据空泛。”崔?笔尖点在一处,“可引太祖朝‘更戍法’之得失,或本朝西北三川口、好水川之败中将领调度失当、士卒怯战之例佐证,方显有力。”
陶承良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想到!皓月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连忙提笔修改,又挠头道,“还有这‘抑侥幸’……家父常说恩荫太滥,可这具体如何‘抑’法?写得太直白,怕得罪人;写得太隐晦,又怕考官看不明白……”
崔?沉吟道:“可引《周礼》‘世卿世禄’之古制,对比本朝恩荫过滥之现状,言其‘名器轻授,国本动摇’。再言‘当严考绩,限品秩,重实绩而轻门荫’,点到即止,既明其弊,又不失儒雅。”
“妙!妙啊!”陶承良听得眉飞色舞,对崔?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皓月兄!你真是我的文曲星!来来来!小弟敬你一杯!”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满是真诚的感激与敬重。这月余来,崔?不仅在学问上指点他,更在他因商贾出身遭人讥讽时多次维护,这份情谊,陶承良铭记于心。
琼玉阁,西楼暖香阁。
颜清秋(花名)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软榻上,身上只着一件宽松的茜红色软绸寝衣,乌发如瀑披散肩头,慵懒中透着惊心动魄的艳色。她手中正展开一幅尺余见方的素笺。
画上并非她惯见的浓妆艳抹、华服盛装,而是一个女子临窗抚琴的背影。女子身姿窈窕,只着素色常服,发髻松松挽着,几缕青丝垂落颈侧。窗外是几竿风雪中的翠竹,窗内琴案上香烟袅袅。整幅画用笔极其简淡,墨色清雅,却将那女子抚琴时专注沉静的神韵、以及那份遗世独立的孤高清冷,捕捉得入木三分!尤其那背影透出的气质,竟与她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隐隐契合!
这正是崔?收到她派人送去的过冬衣物(一件厚实的银狐裘斗篷和几套精纺棉布中衣)后,回赠的“小像”。
颜清秋凝视着画中那清冷孤绝的背影,红唇紧抿,那双惯常流转着媚意与锐利的眼眸,此刻却怔怔地失了焦距。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画中女子抚琴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冰弦的凉意。许久,她才低低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喃喃自语:“崔皓月……你眼中看到的……竟是这样的我?”画中的清冷孤高,与她人前烈火烹油般的艳丽张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却直击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这份洞悉,让她心头震动,更添几分对这个神秘书生的好奇与……难以言喻的悸动。
枢府李宅,内院暖阁。
王夫人(慧仪)正看着幼子李松临摹字帖。丫鬟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漆食盒进来,福身道:“夫人,崔相公那边……炭火已经送到了。是上好的银骨炭,无烟耐烧,足够用到开春。”
王夫人头也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儿子稚嫩的笔迹上。片刻,她才似不经意地问道:“他可曾说什么?”
“回夫人,崔相公只让送炭的管事带话,说‘多谢夫人厚赐,学生愧领’。”丫鬟恭敬回答。
王夫人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知道了。下去吧。”她看着儿子临摹的字帖,那字迹虽稚嫩,却隐隐透着一股临摹对象特有的筋骨力道。她心中暗叹:那寒门书生,骨头倒是真硬。送去的华服美食、珍玩画具一概不收,只这御寒的银骨炭……倒是收下了。也罢,能让他安心读书,熬过这汴京寒冬,也算全了松儿那幅画像的情分。
护龙河深巷小院。
暮色四合,寒风呼啸。崔?关上院门,将汴京岁末的喧嚣与寒意隔绝在外。屋内油灯昏黄,却暖意融融。墙角新添的银骨炭在火盆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温暖而无烟的气息,驱散了深巷的酷寒。桌上,放着沈文漪遣人送来的几册珍本画谱,墨韵书坊魏老额外赠予的年节糕点,以及陶承良硬塞过来的一小坛据说是“家藏三十年”的梨花白。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窗外,护龙河冰封千里,雪落无声。崔?提笔蘸墨,并非抄书,亦非习字,而是缓缓写下: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
墨海孤灯暖,风雪故人明。”
笔迹沉雄,墨色饱满。写罢,他搁下笔,静静凝视着纸上的诗句。窗外是汴京深冬无边的寒冷与孤寂,屋内却因这一月来悄然织入的缕缕暖意——兄嫂的牵挂,沈文漪的倾慕,陶承良的义气,颜清秋的回响,王仲玉的关怀,乃至李府那无声的炭火——而显得不再那么冰冷彻骨。
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将崔?沉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他深吸一口带着炭火暖意的空气,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年关将近,春闱的脚步亦悄然临近。这汴京的风雪,这交织的暖意与暗流,都将成为他通往那座至高殿堂——贡院龙门——前,最后也是最深的淬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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