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随着人流缓缓向前。轮到他时,一名面目冷峻的号军接过他的“浮票”(类似准考证)与担保文书仔细核对,大声念道:“襄州举子,崔?!年二十一!”
另一名号军则粗暴地打开他的考篮,将里面几块干硬耐嚼的饽饽(类似烙饼)、一包盐、一个装水的粗瓷水壶、笔墨纸砚一一抖落查验。他甚至拿在手里掂了掂那方松烟墨锭,又对着光线看了看才放回,接着粗暴地摸索崔?的全身衣物,冰冷的双手带来阵阵不适。
“嗯!过!” 军吏不耐烦地挥手。
崔?不动声色地收拾好考篮,整理好被弄乱的衣衫,迈步踏入那高墙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真正步入了贡院的范围。眼前豁然开朗又骤然压抑!
贡院内布局极似一个巨大的“田”字形。一座座狭窄低矮、仅容一人勉强转身的木板号舍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宽阔的“甬道”(主路)两侧,形成无数条狭窄阴暗的巷陌(号巷)。每个号舍都贴着一张小小的红色纸条,上面书写着号数。整个考场弥漫着一股潮湿、陈旧、糅合着石灰、桐油和尘土的气息。这里是未来九天八夜(省试分多场进行,每场三天两夜)数千名帝国菁英真正的战场和囚笼。
找到属于自己的“西寒字七十六号”号舍,崔?放下考篮,仔细审视。号舍仅三尺宽、四尺深,面对甬道的方向敞开着。里面是一张可以掀起的木板当桌子,下方一块稍低的木板做凳子,两块木板拼合勉强可当卧榻。四壁糊着防止夹带的油纸,早已泛黄发脆。逼仄、简陋,足以磨损掉任何人的精神。
他正自整理,不远处相邻的号舍传来一声带着金陵口音的、刻意压低的呼唤:“皓月兄!”
抬眼望去,陶承良正从他那间号舍探出圆圆的脸,脸上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但眉宇间的紧张怎么也藏不住。他所在的号舍稍靠里一些。
崔?点头示意:“子安兄。”
“娘的!这号房……比我家柴房还憋屈!”陶承良小声抱怨了一句,随即又深吸一口气,仿佛给自己打气,“皓月兄!稳住!咱们……熬它九天!” 他举了举拳头,颇有些悲壮的气势。
崔?嘴角微扬,点了点头。陶承良的紧张反而让他心头稍松。
就在此时,低沉的铜锣声伴随着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条号巷瞬间噤若寒蝉,所有举子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肃立在自己的号舍内。
一队身着深紫色官袍、气度威严的人影在号军的护卫下,出现在巷口,开始沿甬道缓步巡视。为首的是一位须发微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目光炯炯有神,正是此次省试的总负责人——权知贡举(临时任命的礼部主考官),翰林学士承旨宋祁!其弟宋庠亦是当世名臣,兄弟二人皆以文名着称,世称“大小宋”。
宋祁之后,是其他几位协助考官(同知贡举、参详官、点检试卷官等),其中一人面容俊美但眉目冷冽,眼神锐利如鹰隼,行走间官袍下的身形依旧透着武人的利落,正是皇城司都头叶英台!她以监察之职参与考务,冷冽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间号舍、每一个举子的脸,仿佛要穿透皮相,洞悉一切隐秘。当她冷肃的目光掠过西寒字七十六号时,在崔?沉静的脸上停留了极为短暂的一瞬,冰冷无波,随即移开。
随行的书吏捧着一个沉重的木匣。宋祁走到甬道中央,停下脚步。整个贡院鸦雀无声,只闻风吹旌旗猎猎作响,以及无数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宋祁环视四周,声若洪钟,在无数号巷间回荡:
“圣天子临御,求贤若渴!尔等寒窗十载,今朝入此龙门,当明王道,秉大义,摛锦绣,决浮云!凡经义取本旨,诗赋依格律,策论观识见!务求公心正法,字字珠玑!若敢怀挟、替笔、换卷、飞章、传递、暗通关节……便是欺君之罪!国法森严,勿谓言之不预!”
声震四野,凛然生威!训导完毕,宋祁正了正衣冠,面向紫宸殿(皇宫主殿)方向,带领全体考官和号军,对着象征皇权的方向遥遥行礼!
“开印——!” 一声长喝!
书吏跪地,将木匣中封存的铜印、关防恭敬呈于宋祁面前。宋祁神色肃穆,双手捧起一方沉甸甸的铜制官印,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将其庄重地盖在了早已备好的一份空白的“告示”之上!
“钤印完毕——!试期开始——!”
与此同时,贡院各门由内而外,沉重地依次落锁!“轰隆隆”的关门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彻底斩断了贡院与外界的联系!一道无形的巨大樊篱轰然落下!
崔?望着那层层叠叠紧闭的重门,以及周围瞬间变得更加压抑的号巷,深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冰冷的空气。龙门已跃,樊篱既成!接下来的九天八夜,这逼仄的号舍便是他的天地,笔墨纸砚便是他的刀枪!金榜题名的煌煌期许与笼罩头顶的层层阴云,都将在此处见真章。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陶承良强作镇定却依旧发白的脸,又掠过号巷尽头甬道上叶英台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冰冷侧影。
真正的较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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