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寒意刺骨。狄青独立高坡,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铜面具下,那双锐利的眼眸,穿透沉沉暮霭,仿佛看到了贺兰山后,那蠢蠢欲动的西夏铁骑,以及……汴京城中,那仍在为权位倾轧不休的衮衮诸公!一股沉重的无力感与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交织、燃烧!
护龙坊小院,书房。
油灯如豆,在窗纸上投下崔?伏案疾书的清瘦剪影。案头,堆积着厚厚的《太宗实录》草稿与《前朝藩镇割据得失考》的卷宗。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久久未能落下。官家的旨意,如同无形的枷锁,将他困在这方寸书斋。窗外,是汴京不夜的繁华笙歌,亦是朝堂之上惊心动魄的明争暗斗。而他,只能做一个……隔岸观火的看客!
胸中那股忧国忧民、欲以史笔匡扶时弊的激愤,如同被压抑的岩浆,在心底奔涌冲撞,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搁下笔,走到窗前,推开窗扉。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几分室内的沉闷,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回身,铺开一张素白的澄心堂纸。提笔,蘸饱了浓墨。胸中块垒,不吐不快!笔走龙蛇,一首七言律诗跃然纸上:
“孤灯照壁影沉沉,
史海钩沉夜已深。
笔底风雷空激荡,
胸中丘壑自嶙峋。
新桃欲换陈符旧,
浊浪偏摧砥柱心。
欲借青锋开混沌,
奈何身困翰林林!”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字字句句,皆是壮志难酬的郁愤,皆是忧国忧民的赤诚!写罢,他掷笔于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胸中激荡稍平,却更添几分苍凉与无奈。
“好诗!好一个‘欲借青锋开混沌,奈何身困翰林林’!”一个清越的女声带着由衷的赞叹,在门口响起。
崔?闻声回头,只见陶承良与陶婉言兄妹二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陶承良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脸上带着惯常的嬉笑。陶婉言则一袭月白色暗织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外罩一件薄薄的银鼠皮比甲,乌发轻绾,只簪一支素银点翠步摇,清丽脱俗。她目光落在案头那墨迹未干的诗稿上,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深深的震撼!
砚童连忙上前接过食盒,麻利地在院中石桌上摆开几样精致的江南小菜和一壶温好的“梨花白”。
“皓月兄!我就知道你心情不爽利!”陶承良大大咧咧地拍着崔?的肩膀,“来来来!一醉解千愁!我特意让‘松鹤楼’的厨子做了你最爱的蟹粉狮子头和油焖笋!还有这‘梨花白’,窖藏了十年的!包你满意!”
崔?看着好友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苦笑道:“子安兄,婉言小姐,有心了。”
三人落座院中。月色清冷,洒在石桌与老梅枝头。陶婉言亲自执壶,为崔?斟满一杯酒。她目光依旧停留在崔?脸上,声音轻柔却带着穿透力:“崔相公此诗,字字泣血,句句含情。‘新桃欲换陈符旧’,道尽新政之志;‘浊浪偏摧砥柱心’,痛斥奸佞之恶;‘欲借青锋开混沌’,乃济世之雄心;‘奈何身困翰林林’……是……身不由己之叹!”她顿了顿,眼中敬意更深,“相公身处书斋,心系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此等胸怀,此等风骨,婉言……钦佩之至!”
崔?闻言,心中微震。他没想到,陶婉言竟能如此精准地解读他诗中深意,更道出了他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忧愤与无奈。他举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丝灼热,却难解心中块垒。
“婉言小姐过誉了。”崔?放下酒杯,声音低沉,“崔某……不过一介书生,空有忧愤,却无力回天。眼见新政艰难,奸佞横行,边关告急……而我……却只能在此……皓首穷经!实在……愧对圣恩!愧对黎民!”
陶婉言看着他清俊面容上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与自责,心中某个角落,仿佛被轻轻触动。眼前这位年轻的翰林修撰,才华横溢,却毫无骄矜之气;身处清贵,却心系苍生;身陷困局,却依旧坚守本心,忧国忧民!他的品行,如同他的名字——皓月,清辉皎洁,高悬夜空,不染尘埃!这份纯粹与高洁,让她这个在商海沉浮、见惯世态炎凉的人,都忍不住心生仰慕。
“相公不必过于自责。”陶婉言声音温婉,带着安抚的力量,“官家让相公潜心修史,亦是爱才护才之心。史笔如刀,鉴古知今。相公笔下所书,未必不能警醒后世,启迪今人。况且……”她目光微凝,闪过一丝锐利,“新政之势,已成燎原!些许宵小,螳臂当车,终将被碾为齑粉!相公只需养精蓄锐,静待时机!他日……必有相公大展宏图之时!”
崔?看着陶婉言眼中那份笃定与智慧的光芒,心中郁结稍解。他再次举杯:“承婉言小姐吉言!但愿……如此!”
三人推杯换盏,月下小酌。陶承良插科打诨,说着商行趣事,逗得崔?展颜。陶婉言则时而与崔?探讨几句新政在地方推行的利弊,见解独到,言辞犀利,令崔?刮目相看。院中老梅在月色下投下婆娑的树影,素心兰的幽香在夜风中浮动。这短暂的欢聚,如同寒夜中的一点烛火,温暖了崔?孤寂而忧愤的心。
然而,无论是崔?,还是陶氏兄妹,都未曾察觉,在护龙坊幽暗的巷口阴影里,一双冰冷锐利、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正透过夜色,牢牢锁定着这座小院,锁定着院中那位清朗如月的年轻史官。西夏的獠牙,从未远离。而汴京城的风暴,也远未平息。护龙河水在静夜中呜咽流淌,没藏呼月的手下已然盯紧了崔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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