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视线中,他只看到那双穿着普通黑色布鞋的脚,正不疾不徐地、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从容,一步一步,向他倒地的位置走来。
巨阙剑那沉重、黯淡的阴影,缓缓笼罩了他苍白而绝望的脸。
城楼指挥所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几乎要滴出水来。外面的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仿佛死神就站在门外喘息。
崔?的手指死死按在铺着邕州城防图的案几上,指尖因极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城南方向的标记,已被他用朱笔重重圈起,如同一个流血的伤口。斥候接连传来的噩耗,如同重锤,一次次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大人!城南……城南快守不住了!”一名浑身浴血、头盔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进指挥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变调,带着哭腔,“有个……有个使巨剑的怪人!像是会飞一样就上了城头!兄弟们根本挡不住!阿岩将军……阿岩将军他……怕是……怕是已经殉国了!”
“殉国”二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指挥所内炸响!所有将领、幕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蒙力虎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钢牙!韦靑蚨握弓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城南若破,叛军主力便可由此长驱直入,内外夹击,邕州城今夜必将陷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崔?身上,充满了绝望、期盼,以及一种与城偕亡的决绝。
崔?猛地直起身!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阿岩……那个沉默寡言、却始终追随他左右的兄弟……他不能死!城南不能丢!
他的手,已然按上了腰间的剑柄!他是主帅,身系全城安危,理应坐镇中枢!但此刻,他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兄弟惨死,看着防线崩溃!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他要亲自前往城南,哪怕是与那神秘的剑客同归于尽!
就在他脚步将动未动、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白影,越众而出。
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一抹月光,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这充满血腥、焦灼与绝望气息的指挥所中央。
是颜清秋。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裙,纤尘不染,与周围弥漫的血污、烟尘和恐慌格格不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不起丝毫涟漪的寒潭。她甚至没有看崔?,也没有看任何人,清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摇晃的门帘,直接望向了城南那火光冲天、杀声最烈、如同修罗场的方向。
然后,她只吐出了两个字。声音清越,冰冷,不带一丝一毫的烟火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去。”
话音未落,白影已动。
她没有走正门,身形如同鬼魅般一晃,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已从敞开的窗口掠出,衣袂飘飞,在夜色中几个起落,便融入了通往城南方向的、黑暗而危险的街巷之中,消失不见。
崔?伸出的、意图阻拦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望着她身影消失的那个窗口,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呼喊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沉重的托付,更有一种深不见底、难以言喻的愧疚与……痛楚。
他知道她为何而去。不仅仅是为了守住城南,更是为了……他。为了替他挡住那必杀的一剑,为了偿还那份她口中“愿意”的债。
当颜清秋赶到南城时,这段城墙几乎已经沦陷。叛军正从多个缺口蜂拥而上,守军残部被分割包围,在做着最后的、绝望的抵抗。她的白衣下摆,很快被地上的血污和灰烬染上斑驳的暗红与焦黑,一向梳理整齐的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青丝被夹杂着火星的夜风吹拂在脸颊,但她那双眸子,却依旧宁静得可怕,仿佛映不出眼前这尸山血海的惨状。
李玄通正欲对倒地不起的阿岩补上最后一剑,似有所觉,霍然回头。青铜面具下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在触及颜清秋身影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挥出的剑势也随之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颜清秋?”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听不出喜怒。
颜清秋也看着他,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的眼中,有惊讶,似乎没料到会在此情此景下遇到故人;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看着既定命运般的叹息。
“李师叔,”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喧嚣的战场上依然清晰可辨,“好久不见。”
火光在他们之间摇曳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布满血污的城墙上,如同两尊对峙的神魔。
李玄通沉默了一瞬,巨阙剑尖微微下垂,淡淡道:“你竟会在此地,为宋人卖命。”语气中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我为人,不为宋。”颜清秋的回答简短而清晰,表明了她的立场,超脱于家国之上,只遵循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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