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彦章骑着高头大马,踏入这座几乎成为废墟的城池,看到满地的焦尸、折断的兵器、坍塌的房屋时,他那张惯常带着官威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他僵坐在马背上,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若是……若是再晚上一日……这邕州,只怕已是……白骨千里,鬼哭狼嚎了……”
叶英台却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多看卢彦章一眼,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径直冲向城中那片熟悉的院落。院门虚掩,满地都是被风雨打落的桂花,金黄的花瓣混在泥泞里,凄艳夺目。
崔?闻声迎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布满血丝,但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神色平静得仿佛刚刚经历的那场血战只是一场幻梦。
叶英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扫过:“崔兄,果然被你料中。卢经略虽受夏相多方掣肘,但终究还是亲自来了。只是……我们还是来迟了一步。”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和愤懑。
崔?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能来,便是幸事。邕州上下,感念不尽。”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叶英台的肩头,投向远处那些残破的城垣,声音低沉下去:“侬智高虽败退雷火峒,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非终局。英台,烦你转告卢经略,请大军暂驻邕州,助我修葺城防,稳定人心。若他能留下数千精兵协防,则邕州暂可无忧。”
叶英台点头:“放心,我自会尽力周旋。只是……”她犹豫了一下,目光投向那扇虚掩的房门,压低声音,“清秋姑娘……她,可还安好?”
崔?眼底的光芒几不可察地黯了黯,沉默片刻,才缓缓吐出四个字,字字千钧:“命悬一线。”
两人相顾无言。一阵风过,卷起满地落桂,金黄的花瓣在他们之间纷飞盘旋,带着一种凄凉的香。
夜色,再次如墨般浸染下来。
颜清秋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韦靑蚨守在榻前,眉宇紧锁,面前的针盒摊开,银针闪烁着寒光。她的掌心,因长时间聚力行针而沁出细密的汗珠。寨中秘传的针法、珍贵的药材都已用尽,榻上的人却依旧没有转机。那一剑伤得太重,已然触及根本,非药石所能轻易挽回。如今,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崔?坐在榻前的矮凳上,用温热的湿巾,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拭去她额角渗出的虚汗。他这一生,纵横捭阖,面对朝堂诡谲、沙场凶险,都未曾感到如此无力过。他可以运筹帷幄,可以整饬吏治,可以在这南疆之地与各方势力周旋,唯独此刻,面对这奄奄一息的女子,他一身才智、满腹韬略,竟无半点用处。
沈文漪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一碗刚煎好的参汤放在一旁,轻声道:“若是她醒了,你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崔?闻言,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笑容里浸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种深切的悲凉:“我若歇了,只怕她……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你信她。”沈文漪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在人心上。
“是,”崔?低声道,目光重新落回颜清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的心……比我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跳动的烛光将人影投在墙上,明明灭灭,仿佛随着榻上那人微弱的呼吸,一同摇曳。
第三日的黄昏,连绵的阴雨终于停了。
天边透出一抹淡淡的、像是被水洗过的绯红,说不清是夕阳的余晖,还是血战留下的印记。
颜清秋垂在榻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
一直密切关注着的韦靑蚨浑身一颤,几乎要惊呼出声,连忙压低声音唤道:“崔大人!”
崔?猛地俯身,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她的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
“……还在……下雨么?”
崔?整个人都怔住了,喉结滚动,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强行压下。他稳了稳心神,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贴近她耳边,轻轻回答:“雨停了。下了三日,今日……才放晴。”
颜清秋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很浅,很淡,苍白得几乎没有颜色,却像阴霾尽散后第一缕破云而出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她毫无生气的脸,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而极致的美。
“那……真好……”她喃喃着,眼角,悄然滑下一滴泪。不知是身体依旧疼痛,是劫后余生的释然,还是那漫长黑暗梦境中,残留的一丝余温。
沈文漪站在门外,将这一幕静静看在眼里。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了。她默默地转过身,悄然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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