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深夜,轮到陈衍和王麻子值夜。粮仓内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光影摇曳。王麻子裹着破毯子,缩在角落打盹。陈衍靠在一堆粮袋上,毫无睡意,目光扫过那些在阴影中如同小山般堆积的南洋粮袋,仿佛看着一群沉默的、带着血腥味的怪物。
“王老哥…”陈衍压低声音,试探着开口,“这些南洋粮…来得可真及时啊。若无此粮,大军怕是要饿肚子了。”
王麻子睁开惺忪的睡眼,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含糊道:“哼,及时?拿命换的罢了…”
“拿命换?”陈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谁的命?我们死士营的命不值钱,也换不来这么多粮吧?”
王麻子似乎被勾起了话头,又或许是觉得陈衍这个“将死之人”知道也无妨,他凑近了些,带着浓重的口臭,声音压得极低:“小子,你当过妖贼的文书,也算见过点‘世面’。你以为孙恩那妖道死了,他那些通海的路子就断了?海上的大船主们,管你天师还是将军?他们只认钱,认货!”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混杂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咱们刘将军…英明神武!可再英明,手里没粮,拿什么养兵?拿什么打仗?建康城里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老爷们,会痛快给粮?呸!指望他们,不如指望海里蹦出米来!”
王麻子用下巴点了点那些南洋粮袋:“海路,是现成的路子。孙恩没了,船主们总要找新主顾。咱们有人,有刀,占了这出海口…这买卖,不就接着做下去了?至于换粮的钱货从哪里来…”他嘿嘿干笑了两声,带着一种残酷的麻木,“打仗…总有些‘多余’的人,总有些‘用不上’的东西…海那头,可稀罕着呢…”
多余的人?用不上的东西?!
陈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王麻子的话如同重锤,彻底证实了他最黑暗的猜想!北府军,这支被无数流民视为“王师”的军队,为了维持庞大的战争机器,为了军粮,正在暗中默许甚至参与着一条延续自孙恩的、肮脏的人口贩卖链条!用江南的流民、俘虏,甚至可能是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依靠的妇孺,去换取南洋的粮食!刘裕,那个在灞桥与他折柳送别的“阿兄”,那个即将逐鹿天下的枭雄,对此心知肚明,甚至可能是背后的默许者乃至主导者!为了他的霸业,这些“代价”似乎是可以接受的!
“这…这不是和孙恩…”陈衍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闭嘴!”王麻子猛地捂住陈衍的嘴,眼中凶光毕露,紧张地看向门口,“你想死别连累老子!孙恩是妖贼!咱们刘将军是奉天讨逆!能一样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懂不懂?这些粮,救活了多少北府将士的命?没有这些粮,死的人更多!这世道,能活下来就不错了,管他用什么法子!你…你给老子把嘴闭严实了!敢乱嚼舌根,不用上头动手,老子先弄死你!”
王麻子恶狠狠地警告着,重新裹紧毯子,背对着陈衍,不再言语。但那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粮仓内重归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陈衍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军粮”,那带着“长生人”印记的麻袋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张张扭曲的鬼脸,无声地嘲笑着他。
他想起会稽城外被虐杀的婴儿,想起盐场奴隶营的绝望,想起被迫参与“分胙宴”的屈辱,想起水牢的黑暗,想起滩头那酷似赠婴妇人的老妇…他本以为孙恩覆灭,是正义的胜利。可如今,他发现,驱散了“长生人”的邪雾,露出的却是另一张同样狰狞、披着“王师”外衣的贪婪面孔。所谓的正义,在冰冷的现实和庞大的军需面前,竟是如此脆弱和虚伪!
这堆积如山的南洋粮,每一粒米,似乎都浸染着无声的鲜血和泪水。它们喂养着北府军的士卒,支撑着刘裕的霸业,也同时碾碎了陈衍心中对“王师”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乱世如洪炉,不仅熔炼血肉,也在熔炼着人心和道义。他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粮袋旁,仿佛被这巨大的黑暗和荒谬彻底吞噬。怀中那虚无的婴儿重量,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前路茫茫,何处才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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