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生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声音苍老疲惫。
“这年月……孩子的命……贱啊……得当眼珠子一样看紧喽……”
忠远抱着呼吸渐趋平稳的巧女往回走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了鱼肚白。巧女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着了,小脸褪去了骇人的青紫,透出一点虚弱的红润,像个熟透的小苹果。
他放慢了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又轻又稳,生怕惊醒怀中的孩子。
路边的枯草叶上挂满了冰冷的露珠,沾湿了他的裤脚,带来丝丝凉意,可他的胸膛里,却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奔涌不息。
踏进家门,虞玉兰看着熟睡的巧女,又看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却眼神明亮的羌忠远,突然一把抓住他冰凉的手。
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是巧女的救命恩人……是咱家的大恩人啊……”
忠远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被初升的朝阳映红的西红柿:
“二妈,您……您快别这么说。”
他声音有些发紧,带着真挚的腼腆。
“我是家里人。咱是一家人。”
“家里人……”
虞玉兰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心头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胀。
是啊,家里人。
这三年光阴,羌忠远早已无声无息地融进了这个家的骨血里。
他跟着忠楜顶风冒雨下地挣工分,帮昊文兰照看几个病弱的孩子。
夜里不声不响地给巧女揉搓疼痛的腿,给睡不着的永英讲那些从书本上看来的故事。
他就像一块被投入苦水里的糖,在日复一日的熬煮中,无声地融化。
让这苦涩艰难的日子,竟也慢慢渗出了一丝微弱的、却真实的甜意。
自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队里人看羌忠远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些曾经在背后指指点点、低声议论“地主羔子”的闲言碎语,像被寒风卷走的枯叶,渐渐消散了。
再见到他,远远地就有人扬起粗糙的手,扯着嗓子招呼:
“忠远,下地去啊?”孩子们更是喜欢围着他转,脆生生地喊着
“远哥”,像一群叽叽喳喳、充满生机的小麻雀。
忠芳来得越发勤快了。
她帮着虞玉兰烧火做饭、浆洗缝补、照料几个病弱的孩子,也雷打不动地跟着羌忠远认字。
晚上收工回来,草草吃过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糊糊,两人便凑在如豆的煤油灯下。
昏黄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出温暖的轮廓。
忠远的字写得极好,横平竖直,力透纸背,像是从书本上印下来的一般。
忠芳学得格外认真,握着那截短短的铅笔头,一笔一划,缓慢而坚定,如同在贫瘠的土地上,虔诚地播下每一粒珍贵的种子。
有时,忠远会讲起滨湖水产学校的事。
讲城里高耸入云的楼房。
讲夜晚亮如白昼、不用油的电灯。
忠芳总是瞪大了眼睛听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满了惊奇与向往,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葡萄,闪烁着遥远而陌生的光芒。
“将来……你说,我还能……再回城里去不?”
忠远的目光有时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深邃的夜空,望着那轮皎洁的圆月,声音轻得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月亮清冷地悬挂在天幕上,像个巨大的银盘,静静地照着蜿蜒的南三河。
也照着那些他只在书本上见过的、遥远的城市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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