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东头的姬家萍,满脸风霜,满身水渍。
虞玉兰转身,脸上堆起一抹温暖的笑容,笑意中带着日子磨砺出的慈爱:
“是家萍啊,又下河了?可网着大鱼?”
她话语轻柔,却像在细细咀嚼着心头的酸涩。
她暗暗将刚才直腰时那一瞬的疼痛咽下,就像吞下一截带刺的麦秆。
“唉,”姬家萍把渔网摊开,网“哗啦”一声散开,一股浓烈的腥气迎面扑来,夹杂着水草的腐败味。
“也就混口饭,混口饭罢了。”
他的目光落在永海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忽然亮了一下。
“这小海子,”他用下巴指了指永海。
“二嫂,这是又在讲他爷爷的老故事?”
“哪能呢,”虞玉兰摆了摆手,语气中满是长辈的疼惜,
“这孩子,心思重得很,跟别家娃不一样。
昨天带他忠芳姑看了场电影,回来魂就像漂浮在洪湖里似的。
不让他玩不闹,偏偏琢磨些打打杀杀的事,问洪泽湖有没有赤卫队,他爷奶是不是韩英、刘闯……”
“不是的!”永海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然抬头,小脸涨得通红,像一颗熟透的西红柿。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的光坚韧不拔。
“我就想知道!我们洪泽湖,有没有像电影里那样,跟白狗子、跟鬼子拼命的赤卫队?爷爷打过他们没有?”
他仰起脖子,脖子伸得像只小鹅,目光死死盯在姬家萍那满布皱纹的脸上,仿佛要从那些沟壑中挖出藏了几十年的秘密。
姬家萍的脸瞬间变得僵硬,笑容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下一块沉重的石子,晃了几下,便迅速沉寂,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那粗糙如老树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渔网上的破洞,网丝被抠得“滋滋”作响。
那双眼睛,似乎在洪泽湖的水面上漂浮,最后一抹金光被暮色吞噬,他的眼珠里仿佛藏着什么翻涌的暗流,却又被深沉的疲惫压得难以翻腾。
虞玉兰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如风拂过麦苗尖端,轻柔而沉重,裹挟着岁月的沉淀与心头的重负。
她的声音缓缓流淌,像阳光洒在晒干的棉花上,温暖而又带着一丝忧伤:
“家萍啊,既然孩子想听,就给他说说吧。你不是常夸这孩子心思重,跟别的娃儿不一样么?趁他还愿意听,讲点真心话,免得他整天胡思乱想。”
她弯下腰,轻拍永海那沾满泥土的小屁股。
“去,给你二爷爷搬个草墩子来,让他坐着讲讲。”
永海像领命的小兵,“噌”地一声跑出去,拖来一只用稻草编成的草墩子。
那墩子边缘磨得发亮,显然经过无数次的使用。
他小心翼翼地将墩子放在姬家萍的脚边,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姬家萍望着那小小的草墩,又看了看永海那渴望的眼神。
那双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灯笼,仿佛要把他心里的光都吸走似的。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良久,才慢慢咽下那沉甸甸的情感。
终于,他像卸下了背上压了几十年的重石,缓缓坐了下来。
脊背在暮色中弯成一张破弓,似一张被遗弃的旧弦,满载着岁月的悲凉与沉重。
这一刻,天地似乎都变得寂静,只剩下那微弱的风声和远处河水的低语,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被尘封的烽火岁月,和一位老人心底深藏的痛苦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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