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无数人沉浮不由自主的命!
它狂暴地将人卷向富庶的“河东”,又冷酷地将人抛回贫瘠的“河西”,谁知道下一个浪头,又会把人卷向何方?
他停住脚步,回望福缘公社的方向。
喧嚣的锣鼓声已经稀稀拉拉,如同精疲力竭的蚊蝇在寒冷的暮色中苟延残喘。
羌忠远与姬忠芳的身影被西天惨淡的橘红色余晖拉得很长很长。
两条长长的影子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交叠、缠绕,如同两股被强行搓在一起的麻绳,又像两条交颈难分难解的蛇,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阴影。
永海的心口猛地一窒,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透冰冷的烂棉絮,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忠云姑姑在东北火墙子边烤火的暖意,奶奶包袱里那件打满补丁的靛蓝旧褂子,羌忠远叔跪在青砖地上膝盖磨破的洞,忠芳姑姑辫梢上刺目的红头绳……无数的记忆碎片在眼前疯狂地飞旋、交织、碰撞,如同碎裂的玻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拼凑。
最终,它们在浑浊的河水波光映照下,扭曲成光怪陆离的倒影,晃动着、碎裂着、又重新组合成模糊一片,再也分不清哪里是“河东”,哪里是“河西”。
凛冽的夜风卷着浓重的河腥气扑面而来,刮在脸上如同冰冷的刀片切割。
永海打了个寒噤,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棉袄,将冻得发僵的手深深插进袖筒里,埋头用力地迈步,朝着那个再也没有奶奶、只剩下冰冷灶膛的家走去。
他心里无比清楚,明天,羌忠远必定会披着那件半新的军绿色棉大衣,神采奕奕地站在向阳大队的打谷场中央,用他那洪亮的、如同洪泽湖号子般的嗓音。
继续教姬忠芳唱“我是公社小保管……”。
而此刻,他的奶奶虞玉兰,或许正孤零零地坐在东北某个农场冰冷的火墙子边,怀里揣着那张被泪水浸染得模糊不清的信纸,如同抱着一块异乡炉火也化不开的坚冰。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了一切声色的深雪寒夜。
南三河的水不知疲倦,昼夜不息地哗哗流淌着,沉默地流过村庄,流过田野,流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离合。
永海下意识地摸了摸破棉袄的口袋。
那把他心爱的小小弹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木制的柄被他摩挲得光滑而温润。
那是羌忠远叔很久很久以前,亲手为他做的。
一个孩子气的、绝望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如果把这弹弓扔进深不见底、奔流不息的南三河,它会不会像一片叶子那样漂啊漂,漂过无数个日日夜夜,一直漂到冰封的东北?
漂到奶奶的脚边?让她知道,在她离开之后,这河西的人心深处刮起的风,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料峭,更加刺骨,更加寒凉入髓?
远处公社晒谷场上最后零星的锣鼓声,终于彻底消散在浓重的夜色里,被无边无际的寂静所吞没。
天地之间,只剩下南三河亘古不变的水流声:
哗——哗——哗——,单调,冰冷,永不停歇。
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一个喑哑的嗓子在反复地、不知疲倦地讲述着同一个关于沉浮轮回、人心冷暖、世道变迁的、永无结局的苍凉故事。
永海知道,这故事里有河东皎洁的明月,有河西洗不净的烂泥,有东北火墙子虚幻的暖意,有少女辫梢刺目的红绸……
它们被命运的大手粗暴地搅和在一起,如同被人强行灌下一杯掺了泥沙和泪水的苦酒。
灼烧着喉咙,刺痛着肠胃,冰冷了四肢,最终沉淀在心底,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苦涩汪洋。
而他,就像这浊浪里一株小小的芦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感受着那彻骨的寒凉,在沉默的河声中,一天天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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