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慧正被弟弟的怒吼震得浑身一颤,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田慧龙那双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眼睛,又看看周围桑刁两姓人那或冷漠、或嘲讽、或事不关己的神情。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羞愧、委屈、不甘、还有一丝被当众揭穿的狼狈,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他想起老母亲枯槁的脸,想起小时候弟弟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哥、哥”叫的亲热劲儿……
他突然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塌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发出一声沉闷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我……我……”
他哽咽着,语不成句。
“我不分了……我跟慧龙……还在一块儿……”
桑羲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起老高:
“田慧正!你……你立场不坚定!革命意志动摇!”
昊文兰上前一步,挡在情绪激动的田慧龙面前,平静地看着桑羲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定力:
“桑队长,兄弟和好,一家团圆,这是天大的好事。
这立场,我看坚定得很!
这革命,总革不到打断人伦亲情上去吧?于主任知道了,也只会高兴。”
桑羲真被她这绵里藏针的话噎住,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找不到反驳的词。
刁德林等人面面相觑,刚才那股子“闹革命”的亢奋劲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兄弟反目又和好的悲喜剧冲得七零八落,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堂屋里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僵冷的沉默。
分队的事,在于泽英的主持下,终究还是成了定局。
如同南三河的水,该分叉的时候,人力难以强扭。
新划分的桑庄生产队(桑刁两姓为主,仍沿用旧名)而姬、田两姓及钱姓、庞姓组成的新生产队,既不叫姬庄生产队又不叫田庄生产队。
最终选择了姬田两姓都可接受的名字: 叫恒丰生产队寓意永恒丰收!
两个队的地界,原来就很清晰,由大队于泽英主任选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勘定。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到人头顶。枯黄的芦苇在冰冷的河风中发出尖利的呼啸。
桑羲真裹着厚棉袄,袖口特意挽起,露出那亮锃锃的镯子。
他背着手,踱着方步,俨然一副新队长的派头,指挥着几个本家后生沿着新划的田埂插下削尖的木桩。
他的目光扫过被划归“恒丰”队的那片土地——大多是原先河西的低洼地,夹杂着几块靠近河滩、沙多土薄的所谓“搭头地”。看着那些瘦瘠的土地,他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撇了撇,带着一种甩掉包袱后的轻松和隐秘的优越。
“文兰,”他拖长了调子,故作大方地对站在不远处的昊文兰和田慧龙等人说:
“这地界,就这么定了?
你们恒丰队……没意见吧?虽说地是瘦了点,可‘人定胜天’嘛!好好干,学大寨,改天换地,未必不能翻身!”
话语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勉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昊文兰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伸出粗糙龟裂的手,从恒丰队新分到的田垄里,用力抠起一块板结冰冷的泥土。
那土块呈一种贫瘠的灰黄色,没什么黏性,被她粗糙的手指一捻,便簌簌地碎裂开来,散落在寒风中。
几根细弱枯死的草根,也随之暴露出来。
然而,就在这碎开的土块缝隙里,一条细小的、暗红色的蚯蚓,因突如其来的寒冷和暴露而痛苦地扭动着身躯,顽强地证明着这片土地深处,依旧有微弱的生命在蛰伏、在挣扎。
昊文兰看着指缝间簌簌落下的灰土和那条扭动的蚯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目光平静地迎向桑羲真那带着施舍意味的视线,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地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锋芒,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刚刚划分开的两片土地上,也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田慧龙、钱老栓、庞世贵……这些即将成为“恒丰生产认”一员的汉子们,看着脚下这片被“河东”人视为累赘的河西土地,脸上的表情复杂——有沉重,有忧虑。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破釜沉舟般的狠劲。
他们默默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着他们单薄的衣裤。
姬永海站在母亲身边,看着桑羲真那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又看看母亲手中散落的贫瘠泥土和那条挣扎求生的蚯蚓。
少年人的心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着:
有被抛弃的屈辱。
有对新生的茫然。
也有一种被母亲那沉静力量所点燃的、模糊的冲动。
他想起了奶奶虞玉兰在码头上说的话——
“脚底板要生根,死死地钉在实地上”。
这“恒丰生产队”的土地,就是他们此刻唯一能钉下的“实地”了。
哪怕它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贫瘠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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