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要犁地,我去看看墒情。
拖拉机驶离公社大院时,母亲站在门口哭,骂她,骂她自讨苦吃。
姬忠云没回头,只是把油门踩得更深。
南坡的土路坑坑洼洼,履带碾过碎石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在敲一面破锣。
月光洒在地里,把未收割的稻茬照得像一地银针,扎得人心头发紧。
她想起东北的夜,自己开着拖拉机巡田,车灯劈开黑暗,能照见远处的篝火——那是其他拖拉机手在烤土豆,见她过来,会喊着忠云快来,把最面的土豆塞给她。
那时的夜再黑,心里也是暖的,因为知道身边有同伴,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又能在地里撒欢儿。
可现在,身边只有一台不会说话的铁牛,只有风吹过稻茬的呜咽。
她忽然把车停下,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止不住地抖。
不是哭,是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像潮水似的漫上来,淹没了喉咙,淹没了眼睛,淹没了那个在东北敢跟男拖拉机手比谁犁地直、敢在零下三十度抢修机器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看见仪表盘上的油灯亮着,像颗小小的星星。
她忽然想起老站长的话:机器不怕累,就怕搁着。人也一样。
她擦干脸,重新挂挡,拖拉机又突突地往前跑,履带在地里轧出两道深沟,像两行倔强的脚印。
回到农机站时,天已经蒙蒙亮。
王站长披着棉袄在门口等,眼睛熬得通红:
忠云同志,你可回来了!
李干事刚才还来问......
让他问。
姬忠云跳下车,脸上沾着露水和油污,却笑得很亮,只要这铁牛还能跑,我就有地方去。
她转身去检查拖拉机的履带,看见上面沾着新鲜的泥土,带着湿润的腥气,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
她忽然蹲下来,把脸贴在履带板上,泥土的凉气透过薄薄的工装传过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清醒了许多。
太阳升起来时,社员们扛着锄头去南坡,看见地里已经有了两道笔直的犁沟,像画在大地上的平行线。
有人说:那女拖拉机手,是真把铁牛当命了。
有人叹:可惜了,没户口,再好的技术也白搭。
姬忠云没听见这些话。
她正在给拖拉机换机油,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把绒毛照得像镀了层金。
她忽然想起羌忠远送她的那把河泥,原来不是土腥气,是土地的味道,是根的味道。
或许她永远成不了河东人,永远拿不到那本红皮粮本。
但只要这双手还能握住扳手,只要这铁牛还能在地里跑,她就还是她自己——那个从苏北走出去,又回苏北来的姬忠云,那个相信土地不会骗自己的女拖拉机手。
风又吹来了,带着洪泽湖的潮气,吹得广播喇叭响,还在喊着批斗的口号,还在说打倒一切反革命。
但这一次,姬忠云没再发抖。
她拧紧油底壳的螺丝,站起身,望着南坡上那片等待耕种的土地,忽然觉得,命运这条河再宽,也挡不住一颗想扎根的心。
河东也好,河西也罢,只要肯弯腰播种,总有一天,会看见属于自己的那片向日葵,在风里朝着太阳,笑得金灿灿的。
她不知道的是,许多年后,当她的侄子姬永海坐在常务副县长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会想起姑姑这段在农机站的日子。
那时的姬永海,正被一桩莫名其妙的案子牵连,每天在审查室里写材料,忽然就懂了姑姑当年为什么要抱着铁牛哭——有些时候,机器比人更可靠,土地比公章更实在。
而那些在河东河西之间颠沛的命运,那些被时代浪潮裹挟的人生,终究会像南坡上的犁沟,被新的种子覆盖,却永远在土壤深处,留下抹不去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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