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他忽然抬起头,眼睛在昏暗中亮起来,像两颗浸在深水里的黑石子,映着油灯微弱却执拗的光。
“要是……要是使了牛劲,拼了命拉,犁头还是陷在河西的烂泥里,翻不过那道坎呢?
就像……就像我堂姑忠芳?”
姬忠芳被刁德林揪着不放的阴影,像河西岸终年不散的阴霾,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昊文兰笑了,那笑容在跳动的灯影里显得格外温厚。
她伸出手,用长年劳作、关节粗大变形却异常温暖的手,揉了揉儿子刺猬般硬扎的头发,动作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力量与柔情。
“傻小子,”她的声音像温热的米汤,缓缓流入姬永海躁动的心田。
“你大伯家那头老黄牛,拉犁的时候,哪一回不是汗珠子砸进土里,摔成八瓣?肩膀上的皮磨破一层又一层?可你看它,歇着的时候,卧在槽头反刍,那眼神,那气度,是不是比那些整天在田埂上闲逛、油光水滑却啥也不干的骡子,踏实得多?心安得多?”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土墙,望向无垠的田野和奔腾的河流。
“使劲拉,汗珠子不会白流,力气不会白费。
烂泥地再深,只要铧犁够硬,心气儿够韧,总能犁开一道口子,看见底下实诚的新土。
翻不过去的高坎,多犁几次,总能给它犁平了!
河西的泥泞,沾在身上是重,可踩实了,也能变成往河东去的垫脚石!”
那天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南三河低沉的呜咽隐隐传来。
姬永海趴在炕沿,借着如豆的煤油灯光,翻开那个用旧账本纸仔细装订起来的日记本。
他咬着铅笔头,眉头紧锁,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把心头的翻涌刻进纸里:
刁德林的皮鞋沾着别人的泥,亮得刺眼,那是河西的脏水;
刁德苏的军功章闪着自己的汗,沉甸甸的,那是河东岸上的光。
后面,他还用铅笔用力地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犁铧,那犁尖深深扎进粗糙的纸页里。
在犁的旁边,他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使劲拉!汗珠子砸进土里,总会有新土翻出来!河西的烂泥,踩实了,也能垫脚!
晨光熹微,像一层薄薄的、带着凉意的银灰色纱幔,悄然爬上糊着旧报纸的窗纸。
院子里传来父亲姬忠楜沉闷的咳嗽声和摸索农具的窸窣声。
姬永海把日记本仔细地塞进枕头下,仿佛藏起一个关于力量与方向的秘密。
他一骨碌翻身下炕,抓起倚在墙角的、被露水打湿的冰凉镰刀。
像战士抓起他的武器,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朝着弥漫着成熟麦香和清冽晨露气息的打麦场跑去。
露水迅速洇湿了他粗布裤子的膝盖和裤脚,带来沁骨的凉意,可他奔跑的脚步,却前所未有地沉实。
每一步踩在自家田埂湿润坚实的泥土上,都仿佛能攥出一股源自大地深处的、浑厚的力量。
他小小的身影融进薄雾笼罩的广袤田野,那奔向麦田的姿态,像一枚倔强的铧犁,正朝着晨光微露的河东岸,奋力开进。
日子如同南三河的水,裹挟着泥沙和浮萍,不疾不徐地流淌。
麦收的喧嚣刚刚沉寂下去,空气里还残留着麦秸干燥的甜香和烈日炙烤泥土的焦糊味,另一股压抑而狂躁的热浪,却以更迅猛的姿态席卷了小姬庄,乃至整个福缘公社。大队部门口那棵老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从早到晚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那尖利的声音穿透低矮的土墙,钻进家家户户,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刮擦着紧绷的神经。
广播的内容,无外乎是“批倒批臭”、“深挖细查”、“斗争到底”之类的字眼,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天下午,毒日头悬在正当空,晒得地皮发烫,树叶都蔫蔫地打着卷。
大队部的土场上,却乌泱泱聚满了人。
公社下来的工作组亲自主持,一场“深挖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现场批斗会即将开始。
姬永海被娘支使着去大队部旁边的代销点打酱油,小小的身影刚挤到人群外围,就被那沉闷而紧张的气氛攫住了。
土场中间临时用几张破课桌搭起一个台子。
工作组组长,一个面孔严肃、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背着手站在台上,目光鹰隼般扫视着台下。
刁德林,作为生产队长,此刻正站在台侧,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蓝色卡其布上衣,头发用水抿得一丝不乱。
脸上竭力绷出一副严肃公正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异样光芒。
却像暗夜里的磷火,泄露了他心底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写满字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把隐藏在我们队伍里的坏分子揪出来!”
工作组组长猛地一挥手,声音通过喇叭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两个背着老旧步枪的民兵立刻扭着一个被反剪双手的人推搡着上了土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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