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秦玉娥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悦耳,听不出半分火气:“起来吧。一路辛苦,在府中可还住得习惯?”她的话语像是关切,但那延迟的叫起,已然定下了尊卑的基调。
云裳依言起身,依旧垂首敛目,恭敬答道:“回夫人话,一切都好,谢夫人关怀。”
“嗯。”秦玉娥轻轻颔首,目光转向旁边的座位,“赐座。”
一个丫鬟搬来一个绣墩,放在了所有座位的最末位,且离主位最远,几乎要靠近门口,那里偶尔会有丫鬟掀帘进出,带进一丝寒意。云裳默默走过去坐下,姿态端正,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妹妹初来乍到,府里的规矩或许还不甚明了。”秦玉娥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语气依旧温和,“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重规矩体统。晨昏定省,是不可废的。平日无事,便在自个儿院里安分待着,莫要四处走动,尤其是前院书房、爷们处理公务的地方,更需避忌。衣着首饰,亦有定例,不可逾越,亦不可过于素简,失了体面。这些,日后自有管教嬷嬷细细说与你听。”
她每说一句,云裳便低声应一句“是”。秦玉娥的“规矩”,像一张无形而又密不透风的网,正在缓缓收紧。她并不疾言厉色,但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清晰地划分着界限,提醒着云裳,乃至在座的所有人,谁才是这后宅真正的主宰。
“这位是陈月柔陈姨娘。”秦玉娥抬手指向坐在云裳上首不远处的一位女子,“她比你早入府几年,日后有什么不懂的,也可问问她。”
云裳循声望去,只见那陈月柔果然人如其名,娇艳张扬。穿着一身水红色绣折枝海棠的锦缎袄裙,梳着俏丽的堕马髻,插着金累丝红宝步摇,耳坠明珠,腕套金钏,打扮得十分光鲜。她生得杏眼桃腮,眉眼间自带一股风流韵致,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云裳,目光大胆而直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挑衅。
“哟,这就是云裳妹妹吧?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我见犹怜呢。”陈月柔的声音娇滴滴的,带着点儿吴侬软语的腔调,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刺耳,“妹妹初来,怕是还没见识过咱们府里的‘热闹’。”她特意在“热闹”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
云裳只微微欠身,低声道:“陈姨娘安好。”
这时,丫鬟奉上茶来。先给秦玉娥换了一杯热的,然后依次给在座的各位姨娘上茶。轮到云裳时,那丫鬟端着茶盘走过来,陈月柔恰好微微侧身,似是要调整坐姿,手肘“不经意”地一抬——
“啪嚓!”
一声脆响,云裳刚刚接到手中的青瓷茶杯应声落地,滚烫的茶水四溅,泼湿了云裳的裙摆,也溅湿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背。瓷片碎裂,散落一地。
堂内瞬间一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云裳的手背被烫得一阵刺痛,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才强行压下了到嘴边的抽气声。她抬起头,看向陈月柔。
陈月柔脸上毫无歉意,反而故作惊讶地掩口,声音愈发娇嗲:“哎呀!妹妹怎么这般不小心?可是昨夜没歇好,手软无力?这上好的雨前龙井,可是夫人平日里都舍不得多用的,真是可惜了了。”她倒打一耙,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还暗指云裳毛手毛脚,不识抬举。
几个坐在旁边的姨娘,有人低下头掩饰嘴角的笑意,有人则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这后宅之中,看新人吃亏,尤其是看可能分宠的新人吃亏,总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所有的目光,又都转向了主位上的秦玉娥。
秦玉娥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非因为云裳被烫,或是茶杯被打碎,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破了堂屋内她所维持的“和谐”氛围。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最后落在云裳身上,语气依旧是那般轻描淡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罢了。妹妹初来不懂事,毛手毛脚也是有的。下次小心些便是。来人,收拾了。”
她甚至没有去看陈月柔一眼,仿佛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一句“初来不懂事”,“毛手毛脚”,便将所有的委屈与不公,轻飘飘地全数压回到了云裳一个人身上。她维护了表面的平静,也纵容了真正的挑衅者,更再次强调了云裳“新人”、“不懂规矩”的卑微地位。
云裳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脸颊微微发烫。那烫伤的刺痛,远不及此刻心中屈辱的万分之一。她看到陈月柔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看到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嘲讽目光,更感受到秦玉娥那温和表象下,冰冷如铁的规则与压制。
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辩白、反抗,在这里毫无用处,只会授人以柄,让她陷入更不堪的境地。她需要的是活下去,是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先站稳脚跟。
她缓缓地站起身,避开地上的碎瓷和水渍,重新向着秦玉娥的方向,深深地福了一礼,头垂得更低,声音却异常清晰、平稳,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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