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对峙的余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朱门高墙内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白日里的剑拔弩张虽暂告段落,但沈云裳知道,那不过是冰山浮于水面的一角,真正的暗流,正在更深、更暗处汹涌鼓荡。
是夜,万籁俱寂,唯有书房窗棂上,投映着一抹纤细而执拗的身影。烛火跳跃,将沈云裳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清冽。她摒退了所有侍从,只留青黛在一旁小心磨墨。面前紫檀木大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几乎要将她淹没,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墨与淡淡霉味交织的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她随手拿起一本最新的收支明细,指尖划过那些娟秀却冰冷的数字。胭脂水粉、时新绸缎、各房月例……条目清晰,数额“合理”,乍一看,竟挑不出太大错处。贾世清表面功夫做得极好,这些面上的账目,干净得如同他那张惑人的皮囊。
然而,沈云裳的指尖在“修缮祖祠”与“年节祭祀”这两项上微微停顿。金额较之往年,竟翻了一倍有余。理由写得冠冕堂皇:“感念祖德,规制升等”。她唇角泛起一丝冷嘲,贾家祖祠三年前才大修过,何须如此急促再次升登规制?这溢出的银钱,又流向了何处?
她放下新册,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那几箱落了厚厚灰尘的旧账。那是她费了些心思,才从库房深处“请”出来的,记载着贾世清正式接手家族事务前后五年的明细。赵嬷嬷当初那句“连老爷在世时都没理清”,更像是一种挑衅与暗示。
青黛体贴地递上一杯浓茶,忧心道:“小姐,已是三更天了,不如明日再……”
“无妨,”沈云裳接过茶盏,指尖因久握笔杆而微微发凉,“夜色正好,正是让这些‘哑巴’开口说话的时候。”
她翻开最早的一本,那是贾老爷尚在主持家务时的账目。笔迹苍劲,条目清晰,收支平衡,虽偶有疏漏,却大体端正。接着,是贾老爷病重,贾世清开始逐步接手的过渡年份。账目风格渐变,笔迹多了几分圆滑飘逸,一些模糊的支出名目开始出现,如“人情往来”、“应急支取”,数额不大,却像水滴渗入沙地,悄然改变了土壤的性质。
直到贾世清全面掌权的第一本总账。
沈云裳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她取过一把乌木算盘,指尖飞快拨动,噼啪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不再孤立地看某一本,而是将连续五年的同类项目并列比对。
“青黛,记下。”她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贞元十二年冬,修缮祖坟,支银二百两;十三年冬,支银三百五十两;十四年冬,支银五百两;十五年冬,支银七百两;今年账面预备……八百两。”
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定音。五年,翻了三倍。祖坟莫非是纸糊的不成?
“贞元十二年六月,布施寒山寺,银二百两;十三年,三百两;十四年,四百两;十五年,五百两;今年,照例五百两。”沈云裳眸色愈深,“香火钱年年看涨,不知佛祖可知晓?”
更蹊跷的是府中仆役的月例开支。账面上,每月支出的月钱总额逐年稳步微涨,看似合情合理。但当她命青黛悄悄取来近五年的人员名册副本两相对照时,一个巨大的漏洞赫然显现——名册上登记领饷的人数,五年内增加了近四成,可各房实际当差的人手,据她连日观察,非但未增,反因年迈遣散、犯错发卖而略有减少。
“吃空饷……”沈云裳轻轻吐出这三个字,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这已不是简单的贪墨,而是织就了一张庞大的、吮吸家族血液的利益网络。每个虚设的名字背后,可能都对应着一个或几个实际受益的管事、嬷嬷,甚至……更高层的人。
她想起日间贾世清那看似解围,实则施压的姿态。他当真不知吗?以他之精明,这些在他眼皮底下滋生蔓延的蛀虫,他岂会毫无察觉?除非……他本就是纵容者,甚至是……主导者!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得她心底发寒。若真如此,他逼她掌家,就绝非临时起意,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他要她亲眼看见这烂到根子里的繁华,要她在这泥潭中挣扎,要让她明白,离了他的“庇护”,她寸步难行,最终只能如同攀援的菟丝花,彻底依附于他,连同她的骄傲、她的清白,一同献上。
“小姐,您看这里。”青黛忽然低声惊呼,指着旧账某一页的夹缝。那里用极淡的墨迹,写着几个不成句的数字与代号,像是随手记录,又像是某种密码。
沈云裳凑近烛火,仔细辨认。“丙三…… 腊月…… 千二……” 她心头一跳,迅速翻查对应年份腊月的账本,在“年货采办”一项中,赫然发现一笔一千二百两的巨额支出,备注是“购辽东人参、鹿茸等珍稀补品”。
而就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像是枯枝被踩断。
“谁?”青黛猛地抬头,警惕地望向漆黑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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