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书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贾老爷言重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他依言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与沈云裳视线接触的瞬间,微微颔首,便迅速移开,礼节周全,却无半分逾矩。
沈云裳亦垂眸敛目,心中却绷紧了一根弦。贾世清越是表现得热情大度,她越是觉得不安。
宴会正式开始。觥筹交错,丝竹盈耳,宾主尽欢的表面下,暗藏的机锋开始悄然显露。
酒过三巡,那位王郎中眯着醉眼,捋着短须,笑着对贾世清道:“世清兄,你这府上真是藏龙卧虎啊!不仅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连府上的女眷也都是才貌双全。前几日听闻贵府一位姨娘,一曲琴音,竟能令人肝肠寸断,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再闻仙乐?”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沈云裳。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将沈云裳等同于助兴的歌姬舞女,更暗指她那日弹奏的“不祥”之音。
贾世清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悦,他尚未开口,陆月柔便娇笑着接话道:“王大人说的是呢!云裳妹妹的琴艺确实是好,连我们老爷都赞不绝口。不过今日既然是欢宴,妹妹何不弹奏一曲应景的?譬如《春江花月夜》、《彩云追月》之类的,也让大家高兴高兴?” 她这是逼着沈云裳放弃自己的风格,去迎合这浮华的场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云裳身上。
沈云裳放下手中的银箸,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王郎中和陆月柔,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恰到好处的笑容:“王大人、陆姨娘谬赞了。妾身技艺粗浅,那日不过是心有感触,胡乱弹奏,难登大雅之堂。今日宾主尽欢,妾身若再弹那些悲切之音,岂不扫了诸位雅兴?况且,宋大夫乃清雅之人,想必也更喜静心品茗,而非喧闹丝竹。” 她四两拨千斤,既婉拒了弹琴,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宋青书,暗示自己遵循礼数,顾及宾客感受。
宋青书适时开口,声音清越平和:“音乐乃心之声,有感而发方能动人。强求欢愉,反失其真。在下觉得,沈姨娘所言在理。” 他并未多看沈云裳一眼,只对着贾世清和王郎中方向说话,但话语中的支持意味,不言而喻。
贾世清眸光微闪,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今日是饮酒作乐,弹琴的事日后再说。来,宋大夫,王大人,我敬二位一杯!” 他举杯示意,将这一页揭过。
陆月柔讨了个没趣,悻悻地撇了撇嘴,眼底怨毒更甚。
紧接着,席间又有人起哄行酒令,诗词唱和。这本是风雅之事,但在这些富商和官员之间,往往成了炫耀财势、攀附结交的工具。几轮下来,便有人故意出些刁钻的题目,或是隐含机锋的联句,试图让对手出丑,或是试探彼此深浅。
一位姓李的盐商,显然喝得多了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宋青书道:“宋、宋大夫,听闻您医术高明,悬壶济世,令人敬佩!不过,这医者,终究是方技之人,比起读书科举,治国平天下的正道,似乎……呵呵,差了那么点意思吧?” 话语中的轻视,毫不掩饰。
这话极其无礼,席间气氛顿时一凝。贾世清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并未阻止,显然也想看看宋青书如何应对。
宋青书神色不变,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看向李盐商,淡淡道:“李老板此言差矣。医者,疗君亲之疾,救贫贱之厄,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上与治国平天下之道并行不悖,下与百姓生计休戚相关。若无医者,疾病肆虐,民不聊生,又何谈正道?何谈治国?” 他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有理有据,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风骨。“况且,三百六十行,各有其道,恪尽职守,便是不负平生。何必非要分个高下?”
一席话,说得那李盐商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在座一些尚有清名的文人宾客,也不禁微微颔首,露出赞赏之色。
沈云裳垂眸听着,心中那股莫名的暖意再次流淌。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给予她支持,维护她的尊严,也坚守着他自己的原则。
贾世清眼底闪过一丝阴鸷,随即又换上笑容:“宋大夫高见!说得太好了!医者父母心,宋大夫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和风骨,实在难得!来,我再敬你一杯!” 他再次举杯,试图将场面拉回他掌控的“和谐”。
然而,经此几番暗流涌动,这场宴会的真实面目已暴露无遗。哪里是什么赔罪道谢,分明是贾世清借机展示权威、敲打众人、平衡各方势力的名利场!沈云裳和宋青书,都成了他这盘棋上的棋子,被置于放大镜下审视、被各色人等试探。
宴会仍在继续,金樽碰撞之声不绝于耳,美人歌舞依旧曼妙,但落在沈云裳眼中,只觉得那金樽玉器,仿佛随时都会碎裂,露出内里冰冷的本质。她小口啜饮着杯中微凉的酒液,感受着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如同饮下这世道的无奈与艰辛。
她知道,经过今夜,她与宋青书那点微妙的、仅限于精神层面的惺惺相惜,恐怕已成了贾世清心头的一根刺。而这名利场的序幕,才刚刚拉开,更猛烈的风雨,或许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她抬眼,望向水榭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沉静而坚定。既然躲不过,那便在这金樽玉碎之声中,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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