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晚香玉的甜腻气息,夹杂着书房里若有若无的墨香,本该是令人慵懒沉醉的时辰,沈云裳却觉得心头像是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沉木,滞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独自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玉台新咏》,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失神地望着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海棠。繁花似锦,秾丽如霞,在她眼中,却只映出一片繁华背后的寂寥。
自从那日诗会,她迫不得已,以一首咏兰诗压过了在场所有自诩风雅的权贵子弟,虽是为贾世清挣回了脸面,却也引来了无数或明或暗的嫉恨。秦玉娥那淬了冰碴子的眼神,陈月柔那绵里藏针的笑语,至今回想起来,仍让她脊背生寒。这贾府后宅,看似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实则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正神思恍惚间,贴身丫鬟漱玉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低声道:“姨娘,方才门房的小厮送来了这个,说是……说是前日姨娘遗落在花园里的。”
沈云裳回过神,目光落在漱玉递过来的物事上——是一方素白杭绸绣帕。帕子质地柔软,边缘以极细的银线绣着一株姿态清雅的兰草,旁逸斜出,风骨自成。正是她前几日不慎遗失的那方。
她心中微微一动,这帕子遗失已有两日,她并未声张,怎会如此巧合地被寻回,还特意送到她这里?她不动声色地接过,指尖触及那熟悉的丝滑,却感到一丝异样的厚度。帕角的兰草绣线似乎比记忆中被多缝了几针,针脚细密得近乎刻意。
“是谁送来的?”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漱玉摇头:“小厮没说,只道是捡着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奴婢瞧着,不像是府里寻常仆役的手笔。”
沈云裳点了点头,示意漱玉退下。待房门轻轻合上,室内重归寂静,她才将绣帕置于掌心,仔细端详。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株兰草绣线的边缘,轻轻一挑,隐藏的线头松动,夹层悄然绽开一道细缝。里面,赫然藏着一张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笺。
她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展开纸笺,上面是几行清隽挺拔的小楷,写的并非诗词,而是一张药方。药材皆是寻常可见的桔梗、杏仁、川贝之类,主治风邪犯肺,咳嗽咽痒。唯其中两味——麦冬的用量稍增,另添了一味极少用于此症的茯神,且注明了需以蜜炙。
沈云裳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她前两日确有些许咳嗽,只因是旧疾微恙,加之不愿多事,连近身伺候的漱玉都未曾特意告知,只自己悄悄饮了些寻常的枇杷膏压着。他是如何得知的?是那日隔着回廊偶然听见?还是从她略显沙哑的嗓音里辨出的端倪?
这药方看似平常,实则极见用心。麦冬增量为润肺滋阴,添茯神蜜炙,是取宁心安神之效,兼顾了她近日来因诗会风波而心绪不宁、夜难安寝的状况。他不仅知她身疾,更察她心忧。若非精于医理,且对她体质性情有所体察之人,绝开不出如此细致入微的方子。
是宋青书。
只有他。破庙夜雨,篝火噼啪,他曾提及少时体弱,久病成医,翻阅过不少医书。也只有他,会在共渡险关、彼此衣衫尽湿、狼狈不堪之际,仍记得将她护在身后,用那双执剑亦能执笔的手,为她挡去风雨和冷箭。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湿漉漉的暖意和无法言说的酸楚。那夜在破庙避雨,火光映照着他侧脸,他声音低沉,讲述着江湖漂泊、师门旧事,而她亦卸下心防,说了些闺阁之外的、属于“沈云裳”自己的琐碎心事。那时只觉是患难中的一点慰藉,未曾想,他竟字字句句都记在了心里。
这方绣帕,这张药方,无声无息,却重若千钧。它诉说着他的关切,他的懂得,他那些无法宣之于口、却在她心湖投下巨石的情意。他知她处境维艰,故而不留一言,不署一名,只将这所有的牵念与怜惜,密密地缝在这方寸之间,藏于这寻常的物件之中,以期能安然送到她手中。
一股温热的暖流从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涌出,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在这冰冷算计的深宅里,能得一人如此珍而重之的挂念,犹如在漫漫长夜里窥见了一隙天光,让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是,这暖意只存在了短短一瞬,便被更庞大、更冰冷的现实迅速吞噬。
她是贾世清的妾。
这五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铐住了她的手脚,也冰封了她刚刚泛起一丝涟漪的心湖。贾府高墙深院,看似守备森严,实则处处耳目。秦玉娥仗着是老夫人娘家侄女,又生育了长子,在后宅气焰嚣张,眼线遍布;陈月柔看似温婉,实则心思缜密,最善察言观色,捕风捉影。这两个人,正愁抓不到她的错处,好将她彻底踩下去。这方来自外男的绣帕,这张暗藏关怀的药方,若是露出一丝痕迹,被她们嗅到气味,那便是私相授受、不守妇道的铁证!届时,莫说她在贾府再无立锥之地,便是性命,恐怕也难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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