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风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城南低矮的屋檐,在破败的窗棂间发出呜呜的哀鸣。苏婉清将孩儿阿囡往怀里又紧了紧,那床露出棉絮的薄被早已冻得硬邦邦的,像块铁板贴在身上。孩子的额头烫得吓人,小小的身子在她怀中不住地颤抖。
“娘亲,爹爹什么时候带糖酥回来?”阿囡忽然睁开眼,乌黑的瞳仁在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微弱的光。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像针一样扎在苏婉清心上。
她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恍惚间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镇北侯府。
那时也是这样的雪天,府中的暖阁却温暖如春。地龙烧得太旺,竟让角落里的那株杏树误以为春至,绽开了点点粉白。她穿着新裁的孔雀纹锦裘,领口镶着一圈雪白的狐腋,坐在铺着猩红坐褥的紫檀木圈椅上。丈夫沈青崖刚立下战功,圣上赐下金丝炭,满屋飘着淡淡的梨木香。婆婆笑着将一碟糖酥推到她的面前:“这是宫里新赐的,你尝尝。”
而今,她怀里这床薄被,还是用最后那支碧玉簪从当铺换来的。那簪子是青崖送她的定情信物,上面刻着比目鱼的图案,取“相濡以沫”之意。当铺老板掂量着簪子,斜眼看着她:“罪臣家眷的东西,可不好出手啊。三两银子,爱当不当。”
她当了。为了给阿囡抓药。
一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往昔的温热与现实的冰冷。
她记得嫁入镇北侯府那日,满城争看凤冠霞帔的盛况。花轿绕着内城走了整整一圈,撒出的喜钱如雨点般落下,孩童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婆婆将库房钥匙交到她手中时,特意叮嘱:“侯府世代忠烈,最重清白二字。你既为沈家妇,当时刻谨记。”
那时的她,何曾想过“清白”二字,竟能成为杀人的刀?
变故发生在两年前的秋日。边境传来战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尚未抵达京城,一道密折已先到了御前——镇北侯沈青崖通敌叛国。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锦衣卫闯府搜查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她抱着刚满周岁的阿囡,站在庭院中,看着那些穿着飞鱼服的人如入无人之境。管家沈忠——那个在侯府侍奉了三代人的老人,颤巍巍地引着锦衣卫指挥使走向书房。就在跨过门槛的瞬间,她清楚地看见,沈忠的袖子在暗格处轻轻一拂。
次日,搜出的“密信”成了铁证。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青崖平日里写字时“崖”字最后一笔总是微微上挑的习惯都分毫不差。
族老们来得很快,捧着厚厚一叠分产契书要她画押。昔日对她百般殷勤的堂嫂冷笑着:“罪臣之妇,还想赖着享用富贵不成?”
她试图争辩,试图告诉所有人青崖是冤枉的。可没有人听。金银珠宝、古玩字画被一箱箱抬走,田产地契被一张张瓜分。不过三日,显赫一时的镇北侯府,就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宅院。
二
被赶出侯府那夜,暴雨如倾。
她紧紧抱着高烧不退的阿囡,跪在侯府门前的石阶上。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缝里隐约飘出炙羊肉的香气,夹杂着堂兄一家的谈笑声。雨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怀中的阿囡哭得声嘶力竭,小脸通红。
“少夫人……”一个细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回头,看见曾经为她梳头的婢女春桃。春桃飞快地塞给她一个碎银包,眼泪混着雨水:“快走吧,他们明日就要将宅子封了。”
她握着那包碎银,如同握着最后一丝温暖。可三日后,她在城南的破庙里安顿下来,却听说春桃因为“偷盗主家财物”,被发卖到了勾栏。
城南是贫苦人的聚集地,低矮的棚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污水在狭窄的巷道里肆意横流。好心的张婆子腾出半间柴房收留了他们母子。可当阿囡咳血,需要人参吊命时,她不得不跪在城南最大的药铺“济世堂”前叩首。
掌柜的叹着气摇头:“夫人,不是小人狠心。侯府早打过招呼,谁敢接济你们,就是同党啊。”
她这才明白,有些人不仅要他们死,还要他们死得悄无声息,死得合情合理。
三
为了活下去,她开始接绣活。
从前在侯府,她的绣工就是京城一绝。如今,富家小姐们嫌城南绣娘晦气,却都爱她仿制的宫中新样。她们不知道,那些精美绝伦的嫁衣,是在怎样昏暗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绣完第一百件嫁衣那晚,油灯熏得她咳出血丝。殷红的血滴在洁白的缎面上,像雪地里绽开的梅花。她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不能让人看出痕迹——主家会扣工钱的。
阿囡蜷在草席上,小声说:“娘亲,手冷。”
她拆了自己夹袄的棉絮,一针一线地絮进小儿襁褓里。北风从墙壁的破洞钻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可看着阿囡睡得安稳些了,她觉得一切都值得。
直到那日,医馆的学徒偷偷告诉她,边关驿报找到了沈青崖的断枪——那个曾许诺“纵使马革裹尸也定归家”的人,终究化作阴山下的无名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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