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他常挂在嘴边的。
可侯府这艘大船日渐倾颓,哪里容得下他这醉乡里的逍遥客?父亲的期望,母亲的眼泪,家族的重压,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缠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的酒,喝得越来越凶,诗,却写得越来越沉默。
她记得那个中秋夜,月亮大得惊人,圆得残忍,清辉遍洒,将侯府最后的、强撑着的繁华照得一片惨白。家宴上,父亲因二哥不肯钻营官职再次大发雷霆,摔碎了酒杯。二哥一言不发,只是提着酒坛,踉跄着走到这芙蓉树下。
那夜,她因心中烦闷,也到园中散步,远远看见他。他就坐在那里,对着那轮冰冷圆满的月亮,一口一口地灌着酒。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后来,他不再喝酒,只是抱着酒坛,低头看着坛中。她走近些,看见那半坛清酒里,稳稳地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明月,随着酒液的微澜,轻轻晃动着,碎而又圆。
第二日,下人发现他倒在树下,身体已经僵硬。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只酒坛,坛中的酒早已冷透,那轮明月,也沉在了坛底。他是醉死的,还是心死的?无人知晓。太医说是饮酒过量,急症暴毙。府里对外也是这般说辞,保全着侯府最后一点体面。
可她知道,二哥是把自己,连同他心中那轮不肯玷污的明月,一起溺死在了这虚幻的醉乡里。
她蹲下身,拾起一片冰凉的陶片,边缘粗糙,割手。那夜潭中月的倒影,此刻仿佛在她心底晃动,冷得彻骨。
离芙蓉树不远,有一口井。汉白玉的井栏,如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裂开几道深缝。井口被几块破败的木板和乱石半掩着,黑洞洞的,透着一股死气。
这是三姐投的那口井。
三姐,是侯府所有女儿中最明艳、最骄傲的一个。她像一朵刚刚绽开的石榴花,饱满,热烈,带着灼人的光彩。她擅丹青,工诗词,心气极高。及笄那年,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她却一个也看不上,私下里曾说:“我的良人,需得知我、懂我、敬我,若非如此,宁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然而,家族的颓势,需要一场有力的联姻来挽救。父亲为她选定了一位年过半百、手握实权的边关大将做续弦。那将军粗鲁不文,妻妾成群,据说前头几位夫人死得都不明不白。
三姐抗争过,哭过,闹过。但在家族存亡面前,女儿家的意愿,轻如尘埃。婚期定下那日,她反而安静了。不哭不闹,甚至对着铜镜,细细描画了许久。她把自己关在房里,赶制嫁衣。
那件嫁衣,用了最上等的云锦,缀满了珍珠宝石,华美得不可方物,也沉重得令人窒息。
就在出嫁前三天,一个清晨,丫鬟发现她不见了。最后,是在这口井里,找到了她。她穿着那身华美无比的嫁衣,纵身跃下。十七岁的生命,如同昙花,骤然而残酷地凋零。
打捞上来时,她被水泡得肿胀,但那身嫁衣,在水光下,依旧折射出冰冷而炫目的光华。据说,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片空茫的死寂。那身价值连城的嫁衣,成了她最华贵,也最讽刺的棺椁。
她用自己的生命,撞碎了家族试图用她换取一线生机的幻梦,也在这口深井里,永远封印了她不肯屈从的、骄傲的灵魂。
井口的积雪,似乎格外寒冷。她站在那里,仿佛能听到井底深处,传来那身沉重嫁衣在水流中无声飘荡的微响。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她漫无目的地在废墟间行走,像一抹无处依附的游魂。目光掠过那些焦黑的木石,每一处,都能牵扯出一段鲜活的、带着痛感的记忆。
大伯父是如何在官场的倾轧中耗尽家财,试图保住那摇摇欲坠的爵位,最后被削职抄家,气病而亡;婶母们是如何为了一点点遗产,争得头破血流,撕破所有温情的面纱,形同陌路;那些往日里巴结奉承的亲朋故旧,是如何在侯府失势后,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落井下石……
欲望。浮沉。众生相。
求富贵的,富贵如烟散;求权势的,权势成枷锁;求情爱的,情爱化枯井;求解脱的,解脱在醉乡。每个人都被自己的欲望驱使着,在这座名为“靖安侯府”的华丽牢笼里,挣扎,沉浮,碰撞,最终,一同坠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走到一片似乎是主院正房的位置。这里的残骸最为厚重,烧焦的梁柱、碎裂的砖石堆积如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走到这里,或许,只是想看看,那个曾经象征着家族权力与荣耀的核心,如今是怎样一副模样。
积雪之下,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下身,徒手扒开冰冷的积雪和灰烬。手指被尖锐的碎石划破,沁出血珠,她也浑然不觉。扒开一层又一层的污秽,那点金光渐渐显露出来。
是半片金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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