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三叔的下落。他在这里,太“有名”了。
“那个老废物?喏,前面那个堆垃圾的巷子最里头,蜷着的就是。”一个抱着胳膊、倚在门边打量过往行人的暗娼,用下巴懒懒地指了指方向,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早些天还能动弹,去赌坊门口捡漏儿,最近像是快不行了,整天躺着哼哼。”
她循着方向走过去。那是一条死胡同的尽头,背阴,积雪未化,反而结了一层肮脏的冰。角落里堆着不知名的腐烂杂物,气味刺鼻。一张破草席,一半铺在冰上,一半被不知谁的尿渍浸得湿黄。草席上,蜷缩着一团人影。
那就是三叔?
她几乎认不出了。
记忆中那个总是穿着绸缎长衫、面容白皙、眼神里带着精光与算计的三叔,如今只剩下一把枯骨。头发几乎掉光了,头皮上满是脓疮和癞痢,几根稀疏的花白头发黏在上面。脸上沟壑纵横,污秽不堪,双眼浑浊无神,深深地凹陷下去。身上裹着几层看不出原色的破布,裸露在外的脚踝肿胀溃烂,流着黄水,散发出一股腐肉的恶臭。他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老狗,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发抖,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意义不明的呻吟。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怀里的匕首,隔着衣料,传递着冰冷的硬度。恨了二十年,想象过无数次手刃仇人的场景,或激烈,或悲壮,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般景象。
她甚至不需要动手。他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死亡只是早晚的问题。杀他,几乎像碾死一只濒死的蚂蚁,毫无意义,甚至……玷污了自己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提着木桶的老妪路过,似乎是附近施粥的。看到草席上的人,叹了口气,从桶里舀了半碗几乎看不见米粒、散发着馊味的稀粥,放在他面前的破瓦罐里。
“吃吧,老东西,吃了好上路,少受些罪。”
原本死气沉沉的三叔,闻到那点馊粥的气味,眼睛里陡然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属于求生本能的光。他挣扎着,用那双乌黑、指甲脱落的手,颤巍巍地去够那瓦罐。够不到,他便努力向前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切的声音。
然后,她看见了让她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一幕。
三叔,她那个曾经无比看重体面、讲究排场的三叔,竟然仰起头,对着那放下粥碗尚未离开的老妪,努力地、清晰地,学了两声狗叫。
“汪!汪!”
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摇尾乞怜的、令人作呕的谄媚。他咧开嘴,露出所剩无几的黄黑色牙齿,试图做出一个类似讨好笑容的表情,那表情扭曲在他枯槁的脸上,比哭更难看百倍。
老妪见怪不怪,摇摇头,提着桶走了。
三叔立刻扑向那瓦罐,像真正的野狗一样,把脸埋进去,贪婪地舔食着那点馊臭的粥水,发出响亮的“吧嗒”声。
她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疼。那把匕首,贴着肌肤,冷得像冰。
她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看着他从舔食完那点粥水,到心满意足地重新蜷缩起来,再到抵不住寒冷和疲惫,沉入一种半昏迷状态的睡眠。夜里,他被冻醒过几次,呻吟着,蜷缩得更紧。有野狗在巷口逡巡,嗅到他身上腐烂的气味,呲了呲牙,又跑开了。
天边渐渐透出灰白色的光,化雪时分,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到了。
她站了整整一夜。双腿早已麻木,心,却在一片死寂的冰封中,裂开了一道缝隙。
恨意呢?那支撑了她二十年,几乎成为她生命一部分的滔天恨意,此刻像是一拳打在了腐烂的棉絮上,无处着力,只留下满手污糟和空茫。
她想起母亲吞金前那死寂的眼神,想起父亲流放时回头那冤屈的一瞥,想起自己在亲戚家寄人篱下、战战兢兢的每一个日夜……所有这些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冤屈,对应的,就是眼前这个为了半碗馊粥可以学狗叫、在垃圾堆里腐烂等死的人吗?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这二十年的恨,究竟恨的是什么?是眼前这个具体的、卑贱的、即将化为尘土的人,还是某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权势?富贵?亲情?人性?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那匕首“哐当”一声轻响,掉落在结冰的地面上。她没有去捡。
然后,她解开了随身带来的那个布包。里面,是那包从破庙神龛下挖出的、足以改变她命运的金银。
她走到那张破草席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蜷缩的人影。他似乎有所察觉,浑浊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茫然地看着她,看着这个陌生的、站了一夜的女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布包倒转。
黄的金,白的银,叮叮当当,砸落在他溃烂流脓的脚边,砸在肮脏的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脆的混杂声响。有的金锭甚至滚落,沾上了他伤口的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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