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日,他坐在下首,端着早已不是雨前龙井的粗茶,翘着腿,眼皮耷拉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轻慢。
“贤侄女啊,不是叔公说你,如今这光景,府上这宅子……留着也是招祸。不如早早脱手,换些银钱,上下打点,或许还能保住亲家公一条性命,你们母女也好有个傍身。我认识几个牙行的朋友,虽则价格上……难免被压一压,但总好过烂在手里不是?”
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空荡荡的多宝格和桌椅之间逡巡,像是在估量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搜刮。那一刻,知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比门外呼啸的北风更冷。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挺直了背脊,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回道:“不劳堂叔公费心,父亲的事,我们自有主张。这宅子是御赐的祖产,不敢变卖。”
堂叔公当时便冷了脸,哼了一声,放下茶杯,拂袖而去,临走时还丢下一句:“死守着这空架子,能有几日好?真是不识时务!”
不识时务。
是啊,在这些人眼里,沈家如今就是那不识时务的傻子。他们踩着沈家的败落,不是为了泄愤,更像是要碾碎沈家那点不肯随着权势富贵一同消散的、所谓的“脊梁”。
脚步声再次响起,急促而慌乱,打断了知澜的回忆。是沈忠,他空着手,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小、小姐……米……米没了!”老仆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站不稳。
知澜心下一沉:“怎么回事?”
“是……是表少爷!他带着几个人,直接闯到库房,抢了那半袋米就走!老奴拦了,拦不住啊!他们……他们还推了老奴一把……”沈忠老泪纵横,伸出胳膊,袖口被撕扯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青紫的痕迹。
表少爷。是母亲娘家那边的一个侄儿,叫王蟠。往日里,他像个甩不掉的膏药,三天两头往沈府跑,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变着法儿地从母亲和她这里讨要银钱、古玩,或是借着沈家的名头在外面行事。父亲那时还说他虽有些纨绔习气,但心地不坏,多加管教便是。
心地不坏?知澜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雪中送炭世所稀,落井下石天下多!连这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他们也要来抢!还是亲戚!
她身子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冰凉的廊柱,才勉强站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刺骨的冷,不是来自这天气,而是从心里漫出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他……他还说……”沈忠哽咽着,难以启齿。
“说什么?”知澜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说……说小姐您……当初若是肯低头,给太守大人做了妾,沈家何至于此……说您……清高能当饭吃吗?活该有此报应……”
“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太守……那张油腻肥胖的脸,那双看人时总带着衡量货物价值般精光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那是去年春日宴上,太守夫人半真半假地提过,想纳她为贵妾,许了诸多好处,都被她婉言谢绝了。父亲当时虽觉可惜了一桩攀附的机缘,却也尊重她的意愿,未曾强逼。
原来,在这些人眼里,这竟成了沈家败落的原罪?因为她不肯低头,不肯弯下那所谓的“脊梁”,去换取可能的庇护,所以沈家合该遭此大难,合该被所有人抛弃、践踏?
荒谬!何其荒谬!
这荒谬的言语,却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刺破了她最后一点自己的幻想。她一直以为,世态炎凉,不过是权势更迭、利益使然。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明白,这些人,这些曾经依附沈家、受尽恩惠的人,他们不仅要分食沈家倒下的血肉,更要将沈家曾经有过的风骨、尊严,彻底踩进泥泞里,碾得粉碎!他们要证明,清高是错,坚持是错,不肯同流合污便是最大的罪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自己的攀附、他们的蝇营狗苟,显得理所当然,显得正确无比!
天色,就在这片死寂与彻骨的寒意中,一点点暗沉下来。雪粒子变成了雪片,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的污秽,也试图掩盖这人间一切的丑陋与不堪。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风像鬼哭一般,在空荡荡的府邸里穿梭呼啸。嘉禧堂里燃着一小盆炭火,是沈忠用最后一点碎炭渣升起来的,火苗微弱得可怜,几乎驱不散那无孔不入的寒气。
知澜坐在一张破旧的圈椅里,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已经板结的棉被。母亲在里间躺着,下午听闻米被抢后,又呕了一口血,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丫鬟婆子早已散尽,只有沈忠的老妻,忠婶,还守在外间,借着那点微弱的炭火光亮,缝补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旧衣裳。
寂静里,能听到雪花落在瓦上、庭前的细碎声响,也能听到远处街巷里,更夫那被风雪扯得断断续续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隐约从前门方向传来,夹杂着粗暴的拍门声和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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