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们则在远处的亭台水榭饮酒赋诗,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或含蓄或大胆地,投向她们这边,投向最耀眼的她。
然后,她看见了陆文晋。
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衿直缀,站在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因那份清朗的气质和挺拔的身姿,格外引人注目。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望过来,只是独自凭栏,望着池中游鱼,侧影沉静。
是她,主动走了过去。在众人或惊讶或了然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
“这位可是今科秋闱拔得头筹的陆解元?”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与好奇。
他闻声回头,看到她时,眼中闪过一抹清晰的惊艳,随即迅速垂下眼帘,拱手行礼,姿态不卑不亢:“在下陆文晋,见过沈大小姐。解元之称,实是侥幸,不敢当小姐谬赞。”
他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她那时觉得,他与那些只知斗鸡走马、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是如此不同。他贫穷,但有风骨;他沉默,但胸有丘壑。
后来,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偶然”的相遇。在书铺,在寺庙,在城外别庄的附近。是他亲手为她画的《墨梅图》,题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是他在月下对她说的那些话,声音低沉而坚定,眼神灼热得像要将她融化。
“未曦,我陆文晋此生,能得你青眼,是三生有幸。我如今虽一无所有,但相信我,他日若能金榜题名,必凤冠霞帔,三书六礼,迎你为妻。此生,绝不负你。”
“我知侯府门第高华,我或许高攀不起。但为你了,我愿拼尽一切,争一个配得上你的前程。”
“未曦,等我。”
……
那些话语,曾经是多么动听的情话,是支撑她对抗父母最初那点“门不当户不对”疑虑的全部力量。她信了,全心全意地信了。她甚至偷偷拿出自己的体己银子,托人买来上好的笔墨纸砚、孤本典籍,悄悄送去他邻住的小院。她为他打点科举路上的关节,为他能在京中文人圈中立足而煞费苦心。
她以为,他们是才子佳人,是话本里传唱的美谈。她以为,她的爱情,是这庸俗富贵圈里,唯一真实而高贵的存在。
可现在,那些曾经甜蜜的誓言,都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发出“滋滋”的焦糊声。
“绝不负你”……
“争一个配得上你的前程”……
“等我”……
他是挣到了前程!踩着永宁侯府的废墟,踏着她沈未曦破碎的心,攀上了吏部侍郎的高枝!
那赏花宴上的笑语,那月下的誓言,与最后在那扇门外听到的、他冷漠轻嘲的“泛泛之交”、“咎由自取”交织在一起,形成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噪音,在这寂静的寮房里疯狂回荡。
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耳朵。
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那些声音是从她心底里钻出来的,无处不在!
第三个无法抗拒的,是感觉。
是父亲被官差带走时,那双看向她的、充满惊怒、不甘与最后一丝托付的眼睛。是母亲一夜之间愁白的头发和瞬间佝偻下去的脊背。是家产被抄没时,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翻箱倒柜、打砸抢掠的狰狞面目。是昔日巴结奉承的亲戚们,瞬间换上的冷脸和避之不及的嫌恶。是她拖着简单行李,离开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侯府时,回头看到的,那朱红大门被贴上冰冷封条的一幕。
还有,她去求见那些父亲故交时,在门房遭受的白眼和呵斥。
“去去去!哪里来的罪臣之女,也敢来攀扯我们家老爷!”
“沈小姐,请回吧,我们老爷不便见客。”
“识相的就赶紧走,别给脸不要脸!”
最后,是找到陆文晋那里时,那扇隔着两个世界的、冰冷的木门。门内,是他与未来岳父、娇俏未婚妻其乐融融的家宴之声;门外,是她站在春寒料峭的夜色里,浑身冰冷,心如死灰。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转身的。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刀尖上,走在京城繁华依旧的街道上。灯火璀璨,人声鼎沸,可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世界在她周围崩塌、瓦解,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那种从云端跌落,摔得粉身碎骨、尊严扫地的剧痛,此刻再次清晰地席卷而来。
比白天更甚!比以往任何一次回忆都更猛烈!
白日里那点因“悟禅机”而生的些微平静,在这排山倒海的回忆面前,不堪一击,瞬间被撕扯得粉碎。什么“风动幡动”,什么“心不动”,都是自欺欺人!那痛是真的!那恨是真的!那毁天灭地的绝望是真的!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再是白天那滴清冷的、恍然的泪。而是滚烫的、咸涩的、带着无尽委屈、愤懑和痛苦的洪流。它们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滑落,一滴,两滴,然后便连成了线,无声地浸湿了她月白色的衣襟,也浸湿了她紧紧捂住嘴唇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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