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曦垂着眼,盯着自己僧袍下摆沾上的雪泥,只觉得那冰冷的湿意正一点点渗透布料,浸到皮肤上来。她想笑,又想哭。想不开?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山中清净,甚好。”她最终,只挤出了这五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柳依依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疏离淡漠的样子,叹了口气。她示意丫鬟和车夫在原地等候,自己则上前,不由分说地挽住了沈未曦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和坚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雪后风冷,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沈未曦挣了挣,未能挣脱。或者说,她心底深处,那被漫长孤寂冰冻的一角,其实也渴望着一点来自“过去”的温度,哪怕那温度,可能带着刺。
柳依依拉着她,熟门熟路地往寺院供香客歇脚的茶寮走去。她对这里似乎并不陌生,显然并非第一次前来。
茶寮简陋,只有几张原木桌椅,燃着一个小小的炭盆,火光微弱,驱散不了多少寒意。柳依依解下斗篷,递给身后的丫鬟,露出里面一身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锦缎棉裙,更是衬得满室生辉,与这陋室格格不入。她亲自斟了一碗寺里提供的、粗粝的茶水,推到沈未曦面前。
“未曦,你受苦了。”柳依依看着她,眼圈微微发红,“伯父伯母的事……我听说了,心里难受了很久。只是当时家中管得严,不许我们与……唉,你也知道,那种情形下,实在是身不由己。”
沈未曦捧着那碗温热的粗茶,指尖传来的暖意,却丝毫暖不进心里。身不由己。是啊,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她早已领教过了。她并不怪柳依依,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都过去了。”她轻声道,语气平淡无波。
“怎么能过去?”柳依依急道,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未曦,你可知如今外面的情形?你可知……那陆文晋,他……”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被骤然提及。沈未曦捧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碗中浑浊的茶水晃了晃,溅出几滴,落在她青灰色的袖口上,迅速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猛地抬眼,看向柳依依。目光里是来不及掩饰的震惊,以及一丝深埋在痛苦之下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意。
柳依依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失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怜悯,有愤慨,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她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秘密般的急切与不平:
“他如今可是风头无两了!借着吏部侍郎的势,又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外放了一个富庶之地的实缺知府,听说不日就要携眷上任了!那吏部侍郎的千金,就是当初你……你遇到的那个,也已与他定了婚期,只等他这次回京述职,便要完婚!如今京里谁不说他陆文晋是少年得意,攀了高枝,前程万里!”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沈未曦心上早已溃烂化脓的伤口。
知府。携眷上任。完婚。少年得意。前程万里。
这些词语,与她记忆里那个穿着半旧青衿、眼神清亮说着“愿拼尽一切,争一个配得上你的前程”的寒门学子,形成了怎样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他果然挣到了他的前程。用她的真心,用她家族的覆灭,作为垫脚石。
携眷上任……他未来的夫人,会是怎样一位风光显赫的官家小姐?他们会住在精致的府衙后宅,仆从如云,锦衣玉食。他会为她描眉,会与她赏雪,会在月下对她说着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或许更为动听的情话……
而自己呢?
在这荒山古寺,身着布衣,扫雪烹茶,对着青灯古佛,咀嚼着永无止境的痛苦与回忆。
凭什么?!
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失态。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疼痛,此刻竟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柳依依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和那双瞬间燃起痛苦与恨意的眼睛,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惋惜与不平:“未曦,我就是替你不值!当初他对你何等殷勤?谁不知道你们……可永宁侯府一出事,他转身就能另攀高枝,做出那等忘恩负义之事!如今倒好,他功成名就,娇妻美眷,你却在这里……这世道,真是不公!”
不公。是啊,不公。
沈未曦闭上眼,只觉得浑身冰冷,比刚才在雪地里站着时,还要冷上千百倍。那是一种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绝望的寒意。
柳依依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努力想要尘封的、装着所有不甘与怨恨的潘多拉魔盒。那些被佛法、被寂静暂时压制下去的情绪,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地奔腾而出,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甚至能想象出陆文晋此刻的模样。官袍加身,意气风发,身边站着门当户对的新夫人。他还会记得那个曾经被他弃若敝履的沈未曦吗?或许,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吧。她之于他,不过是他锦绣前程上一块早已踢开的、微不足道的绊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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