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那临时包扎的伤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用一柄烧红的锥子狠狠地扎进血肉深处,提醒着顾昭他此刻正悬于生死一线。然而,比起这具身体所承受的物理痛苦,更让他感到窒息的,是一种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绝望。
他紧握着那柄半截入土的冰冷腰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借着这唯一的支撑,他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视野随之抬高,让他得以将这片广阔的死亡河谷看得更加真切。风声依旧,如同鬼魂在耳边低语,寒鸦的鸣叫像是为这场盛大的死亡典礼奏响的哀乐,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属于活人的声息。没有伤者的呻吟,没有败兵的哭喊,更没有军官收拢残兵的号令。
死寂,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顾昭立刻明白了这死寂背后所代表的残酷现实:大部队已经彻底溃散,要么被追兵屠戮殆尽,要么就是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他们这些零星的幸存者,如同被浪潮拍打上岸后遗忘的残骸,成了这片冰封炼狱中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后金的骑兵随时可能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一样折返回来,进行最后的清剿,将所有幸存的生命彻底抹除。
时间,是他最稀缺的资源。
顾昭强忍着剧痛与眩晕,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姿态,开始在这片尸骸遍布的战场上移动。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尽量利用堆叠的尸体、破损的战车和散落的盾牌作为掩护。他的双眼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处角落,一方面是在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另一方面,也是在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生机——无论是幸存的同胞,还是被遗落的水囊与干粮。
他就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行在死亡的国度里。脚下的血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是无数亡魂不甘的叹息。他路过一张张凝固着惊恐与不甘的年轻面孔,那些与他身上这具身体年纪相仿的士兵,他们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寒冷的冬日。这幅画面深深刺痛了顾昭的内心,他来自一个和平的年代,虽然也曾直面死亡,却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如此惨烈的,属于同一个民族的悲剧。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或许已经是一个时辰,在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土地上,感官似乎也变得迟钝。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尽的寒冷与绝望所吞噬时,他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响动。那声音极其微弱,混杂在风声之中,像是有人在挪动脚下碎石的声音。
顾昭立刻伏低身子,躲在一具被冻得僵硬的战马尸体后面,将身体的轮廓缩到最小,目光如电,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在河谷侧面,一处被几块巨岩天然遮挡形成的凹地。那几块巨岩形状嶙峋,像是一头匍匐的远古巨兽,为凹地里的人提供了一处聊胜于无的庇护所。借着岩石的缝隙,顾昭看到了几个人影正蜷缩在那里,他们身上的鸳鸯战袄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污与泥泞,与周围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是幸存者!
顾昭的心中并未涌起太多的喜悦,反而变得更加警惕。在这样的绝境之下,人心往往比战场上的刀剑更加危险。他没有立刻现身,而是继续耐心地观察,像一头捕猎前的孤狼,仔细评估着这群陌生人的状态。
凹地里大约有十来个人,个个带伤,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厚厚的、如同铅灰色天空一样的麻木与死气。
其中,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老兵给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眼神浑浊得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是死死地抱着一杆已经折断的长矛,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依靠。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顾昭能隐约分辨出他那如同梦呓般的喃喃自语:“败了,全败了……广宁卫没了……咱们……回不去了……”这声音轻得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却又重得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人的心头。他或许是这群残兵中最有经验的人,但此刻,他的经验带给他的不是求生的智慧,而是最先压垮他斗志的沉重现实。
与老兵的万念俱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从他腰间那块还算完整的腰牌来看,应该是个队正,类似于后世的班长。他显然是这群人里唯一还尚存几分血性的人,但他此刻的情绪却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而狂暴。他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坚硬的军靴时不时地狠狠踢起一脚地上的石子,嘴里用一种压抑着却难掩愤怒的音量咒骂着:“他娘的!百户大人战死了,总旗大人也叫鞑子砍了脑袋!现在怎么办?在这里等死吗?啊?!”他的质问无人回答,只换来更沉重的沉默,这让他显得更加暴躁。
而在角落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稚气的年轻士兵,正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因为无法抑制的恐惧而瑟瑟发抖。他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早就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让它流下来,只是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发出小兽般压抑的呜咽。战争的残酷,对于他这样刚刚成年的孩子来说,显然是一场太过恐怖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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