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沉默地端着茶杯,但那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些粉饰之词上,而是死死地盯着“主权在民”和“国体改为共和”这几个字。
他比那些还在为“忠奸”之名而愤怒的同僚,看得更远,也因此,感到了更深层次的、彻骨的寒意。
“诸位,”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我们,或许都看错顾昭了。”
众人安静下来,看向他。
“我等先前以为,他不过是曹操、王莽之流。所求者,无非是夺我等的钱,分我等的地,最终,再坐上那把龙椅罢了。”钱谦益放下茶杯,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现在看来,我等大错特错。”
“他要的,根本不是那个皇位!”
“他夺我钱粮,是为了养他的新军;他分我田地,是为了收买底层的人心;如今,他对皇帝的这场‘审判’,更是要彻底掘了我们这些读书人,乃至整个儒家学说,安身立命的根啊!”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纲常伦理,是他要摧毁的东西!他要建立的,是一个没有君父,只有‘法律’和‘公民’的怪物世界!到那时,我等所学的圣贤之言,将变成一堆废纸!我等所维系的家族门第,将成为无根之木!这……这是你死我活之争!是道统之争啊!”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继而,便是更深的恐惧和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终于意识到,顾昭想要的,不仅仅是改朝换代,而是要将他们整个阶层,连同他们所信奉和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彻底地、干干净净地,埋葬掉。
与绛云楼内的阴郁绝望截然相反,在京郊的西山书院,以及遍布全国的新军军营里,这份《告全民书》,却引发了一场狂欢。
书院的礼堂里,学生们自发地组织起了辩论会。他们通宵达旦地讨论着“君主与公民的权利与义务”、“什么是共和制”、“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将如何运转”等全新的课题。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参与并创造历史的、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光彩。
新军的营房里,那些识字的军官和教导员,正在为士兵们逐字逐句地解读这份文件。当听到“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时,这些绝大多数都出身贫苦的士兵们,爆发出了雷鸣般的、发自肺腑的欢呼。他们将那份报纸,如圣物般贴在墙上,仿佛那就是他们为之战斗的终极意义。
而那些散布在全国各地,被圈禁在高墙之内的朱姓藩王们,则陷入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之中。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藩王,在读完报纸后,先是将那份报纸撕得粉碎,痛骂顾昭是“篡国之贼”,但当他冷静下来,看着窗外那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院墙,又想起之前顾昭颁布的、允许他们出海建藩的《藩王出海令》,心中却又忍不住升起一丝异样的念头。
朱家的天下,是完了。但对于他们这些生来就是囚徒的宗室而言,这……会不会也是一种解脱?摆脱这个囚笼,去海外,哪怕是当一个富家翁,是不是也比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好得多?
一场剧烈的社会变革,就这样,以一种奇特而深刻的方式,撬动了每一个阶层的心。
南京城南,静思园。
这里曾是某位前朝勋贵的府邸,如今,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看管起来,成了朱由检度过余生的牢笼。
园内的景致依然秀美,但对于朱由检来说,不过是从一个更大的囚笼,换到了一个更小的囚笼。
他没有见到顾昭。
这场“世纪审判”结束后,顾昭就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第一个前来探望他的“访客”,是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王承恩。
那个在他煤山上吊之前,就应该已经死去的、他曾经最信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他被顾昭的人救了下来,如今,作为皇室财产的“监管人”,代表顾昭而来。
王承恩没有穿太监的蟒袍,只是一身朴素的管家服饰。他提着一个食盒,平静地走进了朱由检的书房。
“老奴,见过……先生。”王承恩躬身行礼,那一声“先生”,让朱由检的身体,猛地一颤。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个面容依旧恭顺,但眼神中却再无半分畏惧的老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王承恩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和一封信。
“这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给您的信,他们,还有宫里所有的人,都安然无恙,已经被妥善安置在另一处宅邸,衣食无忧。”王承恩平静地说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朱由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继续说道:“先生,护国首相让老奴给您带一句话。”
“天下大势已定。先生您只要在这静思园中,安稳度日,读书养性,则家人可保无虞,朱氏列祖列宗的宗庙,亦可永享祭祀,不会断绝。”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轻柔,但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警告,却清晰无比。
“若先生心中,还生妄念,还想着您那未竟的‘事业’,那么,辽东那颗被送去展览的豪格的人头,就是前车之鉴。到那时,悔之,晚矣。”
说完,王承恩再次深深一躬,便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朱由检没有挽留,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窗外,是南京城繁华的市井。远处,工厂那高大的烟囱,正冒着滚滚的黑烟。一阵悠长的、代表着一个新时代的火车汽笛声,穿过城市的喧嚣,清晰地传了过来。
他第一次,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审视着这个他曾经名义上拥有,但却从未理解过的国家。他看到了活力,看到了秩序,也看到了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平民百姓的勃勃生机。
他突然意识到,就算没有那场“兵谏”,就算他真的在宣府竖起了大旗,他所要对抗的,也绝不仅仅是顾昭个人。他要对抗的,是这整个正在被钢铁、煤炭和新思想所驱动的、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
他,输得不冤。
一股无尽的悲凉,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非纯粹憎恨的复杂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看着那滚滚的浓烟,惨然一笑,低声喃喃道:
“顾昭……你赢了……朕……不,我……输得……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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