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我执意要跟他上山采脂。
他拗不过我,只好给我也准备了一套工具。那弯刀,看着简单,用起来却极讲究。下刀的深浅、角度,稍有偏差,要么采不出脂,要么会伤了树。
“这树跟人一样,你善待它,它才肯给你好东西。”他一边示范,一边讲解,“刀口不能太深,伤了心脉,树就活不长了。要斜着走,顺着它的纹理……”
我学着他的样子,在一棵老松上尝试。手发抖,刀打滑,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口子。
他笑了,接过刀,手腕轻巧地一转,便划出一道流畅优美的V字。“你看,要这样。当年造枪械,图纸要精准到毫厘。现在对付这树,也是一个道理。”
我看着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那双手,曾经在草纸上演算过复杂的弹道,绘制过精密的图纸,如今握着这把原始的松脂刀,竟也同样稳定、从容。
“习惯吗?”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从……从那种工作,转到这个。”
他直起腰,望向漫山的松林,深吸了一口带着松香的空气。“开始也不习惯。觉得一身本事没了用武之地,憋屈。可后来发现,这山里处处是学问。”
他指着不同树龄的松树,告诉我哪棵出脂旺,哪棵的脂质量好;又带我看土窑的火候,讲解如何通过控制温度和松柴的干湿,来影响乌油的成色和硬度。
“这里面有化学,有物理,有材料学。”他眼神里闪烁着熟悉的光彩,那是他当年攻克技术难关时才有的神采,“老陈,知识从来不会没用。只是换了个用法而已。”
六
中午,我们坐在溪边吃秀兰准备的糍粑。
他告诉我,他用第一批卖乌油的钱,给山雀买了新书包,给秀兰扯了块花布做衣裳。
“看着她们高兴,比我当年看到新式步枪试射成功还满足。”他咬了口糍粑,嚼得很慢,像是在品味这种平凡的幸福。
“就没想过……用你懂的那些,做点更大的事?”我试探着问。我知道,以他的学识,哪怕只是点拨一下,当地的农业或工业就能有大的起色。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潺潺的溪水。
“想过。但老陈,时代不一样了。和平年代,有和平年代的发展规律。我一个老头子,不能仗着有点老资格,就指手画脚。我现在最大的‘大事’,就是把乌油烧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让山雀能安心读书。”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我们当年拼命,不就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个像山雀这样的孩子,能活在太平年月,能让千千万万个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能靠自己的力气,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吗?”
“我现在,就是在过我们当年为之奋斗的那种日子。”
我哑口无言。所有的担忧和惋惜,在他这番朴素而深刻的话语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迂腐。
七
下午,我跟去看他卖乌油。
镇上的集市熙熙攘攘。他的乌油摊子摆在角落里,不大起眼。但不时有人过来,熟稔地跟他打招呼。
“傅师傅,老规矩,来五块。”
“傅老弟,这次的成色真不错!”
他笑着应承,收钱,找零,动作不紧不慢。有人递烟,他摆摆手:“戒了,省下钱给闺女买糖。”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心里百感交集。这就是历史的创造者之一,隐没在人间烟火里,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傅师傅”。没有人知道,这个卖乌油的老人,胸膛里曾装着一个时代的蓝图。
收摊时,他数了数皱巴巴的毛票,满意地揣进兜里。“今天挣了十一块三毛。够给秀兰买条围巾,再给山雀买本字典了。”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一刻,我觉得他不是走下山坡,而是完成了一次最伟大的凯旋。他战胜了功名的诱惑,穿越了身份的迷雾,真正抵达了平凡——而这平凡,因他曾经的波澜壮阔,显得如此厚重而辉煌。
八
临行前,他送我一包上好的乌油。
“拿着,回去写回忆录,用这个墨,字不容易褪色。”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乌油,也接过了他这份沉甸甸的嘱托。
车子发动时,他抱着山雀,和秀兰一起站在村口的老榕树下向我挥手。山雀大声喊着:“陈伯伯再见!”
我透过车窗,最后看了一眼他和这片他已深深扎根的土地。松林苍翠,溪水长流,炊烟袅袅。
回到北京后,我给连城县去了一个电话,只提了一个要求:尊重傅水恒同志的一切选择,不必再报。
放下电话,我打开那包乌油,浓郁醇厚的松香弥漫开来。我研了墨,铺开信纸,写下这篇手记的第一行。
我知道,在遥远的闽西深山,我的老战友,那位曾经的穿越者、技术天才、无名英雄,如今最好的乌油匠傅水恒,正用他沾满松脂的双手,牢牢地、也幸福地,握住了属于他自己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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